发布时间:2024-11-05 19:02:00 来源: sp20241105
剧场舞台上,一个巨大的车轮悬在空中,滚滚向前,循环往复。观众进场陆续落座,有人谈论眼前这个大车轮,好像祥子被裹挟一生的宿命。最前排坐着集体看戏的小学生,他们个个兴奋地伸头探脑,喊小伙伴看台上的道具。
灯光变暗,暮色苍茫的城墙下,升腾的烟雾里,祥子和众车夫在摇铃和鼓声中奔跑而来,他们奔跑、嘶吼,由远及近,彰显出奔腾的生命力……这个新奇、特别的开场,令现场一下安静了。
2024年1月1日,作为第七届老舍戏剧节的闭幕大戏,改编自老舍先生经典作品的同名话剧《骆驼祥子》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完成首轮演出。舞台上呈现出老、中、青三个时期的祥子跨时空交叉对话,完整演绎出一部祥子的心灵史。那个“闷葫芦”似的祥子的精神世界被打开,他内心对于理想和现实的纠缠、困惑,唤起今天人们的共鸣。
排练就像泡菜 泡不够天数 它不是那味儿
过去十余年,方旭已经成体系地改编了六部老舍作品。今年才把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搬上舞台。方旭坦言,起初,因为国内改编《骆驼祥子》的艺术门类太多了,他犹豫过“要不要改”,“据我所知,《骆驼祥子》好像就差一个舞剧没改了。”动念要改,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是2020年有平台找他录一套老舍的有声书。对方选了五部著作,头一部就是《骆驼祥子》。方旭问为什么把祥子放第一部?对方回答说大数据显示,现在年轻人爱听《骆驼祥子》,而且好多年轻人把自己比作祥子。方旭听了特别吃惊,他没想到年轻人会对这个看起来有些久远的作品这么有共鸣,“哎哟,那可能的确有做的价值”。
后来正好赶上老舍先生诞辰125周年,又有老舍戏剧节的邀约,“这么着,就把改编话剧《骆驼祥子》这事确定下来了”。
《骆驼祥子》的剧本改编,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打磨了八个月。方旭说:“改剧本就得舍得花时间,拿功夫跟它‘沤’。因为原著故事性并不强,怎么连接,怎么取舍,怎么呈现……确实挺烧脑的。比如原著里的很多人物,二强子、老马、小顺子等等,我都给删了,但是我也没全‘糟尽’,他们的话我不同程度给了群戏里的某一个人。”遇到改不出来的时候,他就反复读原著,“指不定哪天一个什么东西就让你又可以找到方向了。”
此次改编,方旭希望舞台的焦点落在祥子这个人物身上,“至于虎妞、小福子、刘四爷,他们就是祥子身边的一些人物,也是他生命当中的一个片段,但不是全部。我不想设置成这样:戏以虎妞开场,虎妞一死,全剧结束。我觉得这样设置跟原著不是那么相符。我们力求要把焦点回到祥子身上,这是整个改编的一个最重要的思路。”
“呈现成现在这个样子,中间还是费了点周折的。”方旭直言,开始建组排练之初,只是一个老祥子和一个年轻的祥子对话,人物也是片段式的。排了将近20天,有一天他突然觉得不行了:“再这样排下去我就崩溃了,因为我看不下去这个戏。”
后来,他们又拿出将近10天重新捋剧本,把整个戏的呈现方式做了颠覆性的修改。
“我就说咱们拼一下吧,首先《骆驼祥子》原著的名气足够大,如果这个戏的长相再不错,它也能够变成一个口碑戏,那样的话大家也没白努力。”本子的整个逻辑性和条理性表达出来了,排练也就顺畅了,“大家天天拴在这件事儿上,拴着拴着,指不定哪天谁突然那股劲儿就出来了。其实排练这个事儿就像泡菜,泡不够天数,它不是那味儿。” 方旭笑言。
戏合成的那天,有不少人来看,大家普遍的反映是,“这个戏跟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一听这话,方旭踏实了,“这事儿就妥了。”他笃定的想法是,“一个戏先看长相,长相不对就甭想好看,这个戏要不能跳出大家的想象范围,我也没有排的热情了。”
结果,戏还没落生,票早已经卖光,加了一场更是一票难求。方旭笑言,“元旦那天,我以为下午场不好演,但没想到台上台下大家都挺嗨的。在舞台上我们只完成了戏剧的一半,另外一半是观众朋友完成的。”
创新是为了更加专注于人的精神世界
方旭版的《骆驼祥子》完整呈现了祥子的一生:祥子出场时年轻力壮,想要用一身力气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他很快被生活毒打——花三年攒钱买的车被兵抢走了;祥子没了车,给曹先生家拉包月,曹先生对祥子好,祥子在大街上快乐地奔跑。可一场事故后,车摔坏了,祥子的理想又破灭了。祥子垂头丧气时,出现了关心他的虎妞。祥子又开始拉车了,他还想凭力气挣钱,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虎妞和孩子死了,后来小福子也死了,祥子信奉的“人要脸,要强”的人生信条彻底崩塌,祥子开始胡混,彻底堕落了。
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这次《骆驼祥子》在舞台上依然延续了“全男班”表演,15个演员既演车夫还承担群戏和其他角色,而且角色转换往往就在观众眼皮底下,甚至是男转女。台上的“大变活人”惊艳了台下的观众。方旭坦言,“我们在台上‘大变活人’,靠的就是服装。这确实得感谢服装设计阿宽老师,我提出在台上换装的想法,结果他说行,能实现。因为他参与过很多大型活动,包括‘双奥’会,有很丰富的经验,他说大型活动要求现场演员在十几秒内就把衣服换掉的方式,还是第一次在话剧舞台上用。所以大家看着都挺神奇的,衣服一翻下去,里面就是虎妞的女性装,翻回去,又成了车夫。”
至于“全男班”,方旭直言,“全男不是噱头,跨越性别的表演让我们更加专注于人的精神世界。这次台上现场翻人物,是整个戏的逻辑需要,而且跟人物的逻辑都是合在一起的,不是说为了秀这么一下。”最终,刘欣然、徐星博、赵震、孙宁、郭笑、秦枫、任岳斌等15位优秀演员在舞台上以真挚、生动的表演,将其所饰演角色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得到观众喝彩。
方旭印象很深,有一天去排练场,他直接看懵了:“当时我们副导演王璐代替刘四爷在排戏,那个女导演个子很小,我去了一看,她一个人在排练场跟一群男人‘打架’,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后来我就跟他们说,其实全男不全男都不重要,你演的就是这个人,当你真的把情感都投入进去,这个人物外在是男是女,甚至装束等等根本不重要,最后打动大家的还是人物内心的真实情感。而且,当演员把性别剔除在外以后,真的会更专注于人的内心世界、情感世界、精神世界,那个东西是最‘撞’人的。”
“男版”的虎妞、小福子一出场,总能调动起观众的热情。“在合成的时候我发现,场上一老爷们直接‘翻’成一虎妞,这个特别猛,这个人物一下就出来了。”方旭笑言。“好多观众说,‘虎妞真虎、小福子真美’。这话原来在排练场我就说过,我说将来你们一定会听到这句话。其实一开始虎妞不是赵震演,后来一排,他本来身上带的虎劲儿就出来了,另外实话实说,原著对虎妞的描述就是又老又丑又厉害,虎妞就像个男人,赵震的虎妞可能更接近老舍先生笔下的那个人物。”
发掘“全男班”塑造人物的潜能,方旭显得胸有成竹,“一开始赵震觉得虎妞毕竟是个女的,说话使小嗓。我说千万别,虎妞使小嗓就完蛋了。你想想,咱俩有一次在天津餐馆里见过一个女的,烫个寸头、膀大腰圆,她一个人在餐馆里说话,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当时我想用手机拍她,都没敢。这就是虎妞,你就照这个来。”
赵震笑言,“我前面还要演车夫,所以老想着翻成虎妞时,是不是应该跟前面的车夫最起码在声音上造个型,翻出人物不自觉地会奔着尖细的方向去找那个声音。导演一直在掰我这个事儿,导演说,千万记住,你就正常说话。后来他一说我们吃饭遇见的烟酒嗓儿大姐,哎呀,我一下就找到感觉了,那就是一个活虎妞,又高又猛,粗声大气。”虎妞的人物色彩浓烈,也最能让人记住,但赵震直言前辈老艺术家的经典塑造深入人心,这让他觉得压力山大,“心里老想观众会不会认可。”
对虎妞的虎劲儿,赵震有自己的理解,“虎妞的虎,说的是她的性格,在她那里没有任何被社会所框住的枷锁、牢笼,所以她为人行事直爽痛快,敢说敢做。很多观众喜欢虎妞,可能就是看她敢爱敢恨、敢于表达,觉得真痛快,在虎妞身上投射了自我的情绪价值。我觉得这也是导演和我们一直聊的,当你真正走进人物内心世界,观众是不会因为性别问题而对你另眼相看的。”
演第一场时,赵震特紧张,直到谢幕,听到观众掌声,他才觉得心里有点踏实了。“演虎妞,我是踩着前辈老艺术家的肩膀往上爬,但是爬这座山时,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从13岁进戏校,看见过富连成等好多老先生的行为举止,这次在台上,比如叉腰、故意理一下头发等这些动作是我自己设计的。”他直言,戏曲演员身上有一套非常完整的程式化动作,从小“砸”出来的这个基础,可能一辈子就在身上搁着了,“不过在舞台上,要想把戏曲的程式化动作表现得非常好看,那需要长年的积累,包括对舞台经验和生活的提炼。我特别感谢在戏校、中戏的学习,以及后来接触影视的拍戏经历,这对我来讲都是终身受益的经验。”
“大写意”京味儿戏剧风格 呈现“新印象”老舍
方旭的每部作品都是自导自演,有不少同时还是编剧,这也让他的作品面貌呈现出个性化的“大写意”风格,独具生命力。“焦菊隐先生他们那一代人,当时提出来一个戏剧观点,主旨就是说戏剧在中国的发展要跟中国的戏曲、中国的曲艺,要跟中国本土的舞台艺术形式融合。我觉得焦先生他们提的戏剧方向是符合中国审美的,要究根结底,我的‘大写意’也是来源于此。”
在方旭看来,中国的戏曲、曲艺艺术呈现方式比较写意,比如戏曲里的一桌二椅、骑马划船,它是从生活当中慢慢提炼出来的一种表达方式,“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化中很有趣、很有特色,而且很准确的表达方式。我的‘大写意’其实也是一种提取,是要从生活当中提取一些浓度更高,色彩更强烈的元素,使表达的意象化更分明,我认为这是艺术创作过程当中很可爱的一个点。我不太喜欢太实的东西,我喜欢有想象力的东西,它能给我带来一种愉悦。所以从舞台审美来讲,我喜欢留一些想象的空间,台上有各种变化,又可以使人尽情想象,我特别喜欢这个感觉。”
方旭版《骆驼祥子》开场车夫的奔跑令观众过目难忘,“本来这次想在台上玩跑步机的,演员横向、纵向地奔跑。但是把跑步机拿来一操作,发现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那个状态,因为跑步机的提速和降速都需要过程,这个过程干扰表演,那干脆就取消了。”于是他跟美术探讨,说他脑子里老留着老电影《沙鸥》开篇的第一个镜头,曲子响起,女排运动员排一横排从地平线走上来,这个画面特别漂亮。“美术说那我做个斜面的平台,人能往上跑,做铁网的,能透光还能补点儿烟。我说这个好!”
方旭直言他想让这个戏像绘画一样美,不想弄成又脏又破的一帮车夫和一个北京城,“我想把这个戏的模样做得很干净。服装也是,不能做得脏兮兮,我们的衣服看起来斑斑驳驳,但它不是脏,也没有补丁,包括虎妞的衣服也都是晕染过的,像画一样。”
把作品“缝”到今天 希望找到与当代人对话的路径
方旭版话剧《骆驼祥子》,用三个小时,浓缩讲述了祥子跟命运抗争的一生。结尾出人意料:老祥子已不再是那个傻愣的可爱、又叫人心疼的祥子。为了60块钱,老祥子出卖了带领车夫罢工的阮明。阮明被杀,老祥子一点没有自责。
当被问到为何这样收尾,方旭坦言,“其实我最后这一笔是想把这个作品‘缝’到今天的,这也是我在创作之初的意图。这个戏最让我担心的就是结尾,原来的结尾太悲凉了,原著的最后一句话说祥子: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确实,祥子一个人抵不过世道,但我就怕这个戏最后收得软趴趴的,没有任何力量。现在这么收尾,我其实在讲一个西西弗的故事——明知道这个过程艰辛无望,但是悲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还得奋勇地活着。我们希望寻找到与今天的年轻观众的对话路径,能引发他们对生命个体、对人的精神世界、对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思考。”
戏的最后,孙警长说,钱有花完的那天。老祥子怼了他一句:人也不能永远活着呀。孙警长又跟了一句,老东西你活明白了。最后一幕,报童街头卖报喊出电车的来临,给车夫带来恐惧。为何给出这些信息点?“听你问这个结尾,我还是挺兴奋的,因为做一个戏我相信一定有人能看懂。但实话实说,这确实不是老舍先生原文里的东西,我当时想,只要带给大家一个信息点就可以了。因为做一个戏的意义就在于能启发大家去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今天的出租车与网约车,今天的人们面对人工智能与AI,这种‘被取代’的恐惧,当下不也正在发生吗?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新旧交替、时代的变化,会不断重复,恐惧也抵挡不住。如果大家能够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就不会徒增烦恼,可能反而会活得更自在一点儿。”
戏剧唯热爱而精彩 在戏曲和话剧之间探索
十年前有朋友善意地提醒方旭:你选择了老舍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商业。一路走来,方旭觉得感恩和庆幸,“我们坚持了12年走到今天,依靠的是老舍先生文学经典的魅力和观众朋友们的喜爱与支持。我们还将继续。戏剧唯热爱而精彩。”
新年有哪些新计划?方旭坦言,除了元月中旬会带着《骆驼祥子》到上海演出,今年可能还要跟重庆演出公司合作,“我原来改过老舍先生的一部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可能这个作品不太为人熟知,但老舍先生写的很有意思,是写发生在重庆郊区的农场里,一个农场主任怎么把一个从国外学农的博士从农场里挤走的故事。这个戏排出来应该是带一点黑色幽默气质的喜剧。”
凭着对戏剧的热爱、敬业、执着,方旭的剧这些年吸引了不少“铁粉”追着看。这也让身边的人感同身受,赵震说:“我跟方导其实2009年就认识,但阴差阳错,直到《牛天赐》我们才正式合作。他一直在找一条路,就是话剧跟戏曲之间虚实结合、相对完美的一条路。他不拘泥于任何形式地创新,我觉得他在结合中国戏曲和话剧这一点上做得近乎完美。而且他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带着我们这些人,走出这条路来。这么多年,观众都习惯了,话剧就是看实的,戏曲就是虚着来,能培养出来一些观众,真是挺不容易的。导演还有一个理念,我们就想踏踏实实做戏,让观众看到,我们是在认认真真地用我们所有的热情给观众呈现一个东西。”
“我们团队的年轻人很多,跟着导演干,就是求一个学习、深造的过程,平时没事也来这看看,来这听听,我们排练的氛围特别好,大家都是在欢声笑语中排练,特别的和谐。”
文/本报记者 李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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