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7 15:09:51 来源: sp20241227
知道自己病了,羽然决定逃走。
这个15岁的彝族少年将几套衣物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塞进背包,蹬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
他悄悄地走,没告诉任何人,只带了1000多元钱。他从云南临沧出发,目标是“骑行中国”。
此时,距他确诊“轻度躁狂,重度抑郁”半个月,但他说,自己忍受痛苦的时间更长。
羽然想离开大山深处“隔绝世界”的家和“作业要写到午夜12点”的学校,他不想再听父母说“考上清华、当个大官”,也不想再因为顶嘴挨揍。
214国道接纳了他的车轮,偶遇的网红则让“抑郁男孩骑行自救”的故事火了。有人在网络上帮他,有人专门来见他。中年失意的男人,通过羽然找到“和儿子在一起的感觉”;为孩子厌学发愁的母亲,在他的故事里寻找教育的药方。
在路上,他住过废弃的房屋,挨过饿,忍过痛,始终受到“双相情感障碍”病症的折磨,自行车坏了3次,但他依然不想回家。
与此同时,在澜沧江畔、灵宝山深处的一座村庄里,他的父亲富成国每天守着网友的直播、视频寻找儿子的踪迹,担心他“遇到坏人”“被骗”;母亲林翠芝则总是哭,她想不明白,“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娃,让他好好读书,究竟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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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8日上午,羽然出发了。
他一早把自行车藏在位于临沧市的学校里,这样才能“瞒着爸妈走”。
他背着一只小包,第一个目的地是“大理”。盘山路嵌在绵延的群山里,蜿蜒陡峭,罕有人至。两侧是葱郁的树林,农田村庄穿插在叶片缝隙中匆匆掠过。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风景。羽然从学校回家,总要途经类似的山路。只不过这次是离家。
“真是难得的轻松。”他说,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半个月前,羽然在临沧市第二医院确诊双相情感障碍,父母和医生让他回家休息,但羽然说:“我根本就是因为家里才抑郁。”
在这个15岁少年的眼中,从家门口望出去,除了山还是山。深山隔绝“外面的世界”和“一切新鲜的事物”,生活是做饭、洗碗、干农活,等待晚上6点后播出的少儿节目和谍战电视剧。
谈起父母,羽然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一只手焦躁地抓着头发:“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没说完整句,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他们就知道让我好好学习,让我考上清华、当个大官,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最后都能落到‘好好学习’上。”
他中考成绩不错,进入临沧市一所高中就读。课业压力繁重,每周只放4小时假。据他说,父母会抓住这4小时,打电话问他一周的学习情况,而他“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想听”。
骑行路上,父母的声音消失了,羽然感觉到自由。
这个15岁的少年很瘦,宽大的服装在他身上晃荡。山路不好走,他埋头苦骑。
出发后,羽然开始在社交媒体发布自己的旅程,同时期待“能靠拍视频赚点钱”。他曾在一座度假村落脚,跟经营者分析互联网形势,聊到深夜。
“那个大老板都非常认可我。”羽然骄傲地说,除了食宿免费,他还获得一个承诺:骑行中缺钱,“可以联系他”。
羽然回忆,在家里他很少获得夸奖。小学时他数学总考满分,到了初中考不了满分,哪怕还是第一名,也会因“分数低了”被父母责骂。他想去城里念高中,父母则倾向于高考成绩更亮眼的县中。他聊梦想,被批评“异想天开”。
“我感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支持过我的任何决定。”羽然又哭了。他说没能力改变父母,却又实在难以忍受。
2023年国庆长假结束,返校路上,羽然听父亲重复“听了无数遍的老话”,他说有一根弦在脑中绷断,“当时就想,这个家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回到学校,羽然向父母提出要休学。几次争论未果后,羽然开始绝食。第四天,母亲来到学校,请假一周,将儿子带回了家。
这一周,羽然冒出骑行的想法。
他偷偷和爷爷奶奶拍下合照,怕以后见不到了,还拍下7岁的弟弟。他没有和父母合照,甚至不耐烦地表示,此去不愿再和父母有什么纠缠了。
但父母还是很快发现了他的行踪。此前,途中结识的度假村老板建议羽然视频账号名加上“08年抑郁小伙”的描述,“这是一个爆点”。改名后的几天,羽然发布的视频在同城网络圈获得热度,也由此被父母看到。
对儿子休学的想法,这对农村夫妇始终无法理解,更难以接受。林翠芝一度以为儿子“鬼上身”,请了当地的“老神仙”烧香算卦。富成国则感到愤怒,认为他是没吃过生活的苦,“在家掰两天玉米就好了”。
但此时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劝说“出去玩几天就赶紧回来,家里还有玉米要掰”。
“你不知道听到他们这么说我有多崩溃。”羽然一口饭没咽下去,放下筷子,瞪着眼睛说,“他们把我好不容易变好的状态一瞬间搞糟喽。”
当时,他的骑行之旅也不顺利,没骑几天,疼痛从脚底板窜到手臂,“尤其是脚踝后面那根筋往上,疼得受不了”。
他没再获得免费食宿,作为未成年人,也无法独自入住正规酒店,只能住路边的民宿,一晚几十元。有一次他实在找不到住处,就在一座废弃的房子里,靠墙“凑合了一晚”。
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似乎并不比回家更难。他记得曾和父母吵架,怕挨打,逃到山里去躲,但后来也不怎么怕了。“反正他们打我也就疼一会儿,精神上的痛苦才让人比较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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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大理那天,羽然骑过出发以来最长的一段山路。
一路都是陡坡,他感觉公路像是要“立起来”。他那辆“最便宜的旅行自行车”没有助力,纯靠腿蹬,上坡时要推车行进,时速5公里,“比走路还慢”。
公路盘在大山里,羽然翻过一座山,眼前又出现另一座。天气不算热,但他身上被汗水浸湿,脚底板踩在路面上,钝钝地疼,脑袋里乱糟糟的。
出发前,为了休学,他和父母拉扯近1个月。
最严重的一次,他和父亲在校门外的马路上吵了几个小时,没有人退让,两个人都面红耳赤、情绪激动,父亲砸了手机,说要“打死”他。
那晚,羽然在父亲的暴怒中逃跑,在宾馆里躲了几天,最终被舅舅带了回去。没过几天,羽然再次与父亲爆发争吵,他记得,父亲哭了。
“跟他们说有用吗?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也不可能承认错误,就没办法理解我。”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激动地表示,他不想向父母坦陈想休学的真正原因。
富成国实在搞不清儿子的想法,心中充满忧惧,只能猜测,儿子是不是在学校遭到了恐吓,害怕孩子“自毁人生”。
“他只给我两个选项,要么去读书,要么回去干活。”羽然掰着手指头说,“那我肯定哪个都不想选,我只能跑掉。”
在和舅舅的一次长谈后,羽然接受建议,去医院就诊。
确诊抑郁症后,羽然感觉父亲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之前以为我是不听话,现在才知道我是生病了。”但他同时感觉,父母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病情,“第一天还跟我说了两句好话,第二天直接忘了这回事一样,又让我去学校读书。”
“我妈更离谱,她让我喝藿香正气水,说是可以调理肠胃、治疗抑郁。然后又带着我算命烧香,说我‘五行缺水’,让我改名叫‘妙春吉’。”
“妙春吉。”羽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副庆幸的样子,“还好她没来得及叫我就已经跑走了。”
和儿子吵了很多架之后,富成国“感觉已经劝不动他”。那时,羽然已经近1个月没有去过学校,他估计回去也跟不上,于是勉强同意儿子休学。
林翠芝自始至终都不同意。
2023年11月7日,舅舅陪同羽然办理了休学手续。第二天一早,羽然就骑着他半个月前买好的自行车出发了。
骑行7天后,羽然抵达大理。
那天他骑了近10个小时,终于爬上山顶。看到脚下绵延的群山,他从山顶一路飞驰而下,风声在他耳边呼啸,羽然感受到一种发泄般的自在,他说那仿佛自己的人生:“翻越这么多山,只为了这点畅快。”
大理连着几天下雨,苍山洱海被浓雾遮住,看上去灰蒙蒙的,羽然只能待在民宿。他本打算继续前往丽江,但看到那里温度直降,他决定转向昆明。
离开大理时,羽然身上只剩下1000元钱。他花100多元买了一顶帐篷和一只小电锅,计划将每日支出控制在20元以内。
离开大理后的第一晚,他将帐篷支到了公园。单层帐篷夜晚返潮,露水会打湿内壁。他自己煮面,随便放点菜和肉,仅用盐调味。
“我们出来的人哪有那么讲究。”提起那段日子,羽然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有几个晚上,羽然获准将帐篷支进当地居民的院子,还有人为羽然提供了浴室。路上的骑行者逐渐多起来,陆陆续续地,羽然被他们传授了不少骑行经验。
出发第18天,经偶遇的骑行者指导,羽然来到楚雄市一片露营基地落脚。
帐篷还没打开,一个胖胖的、满脸笑的中年人走过来,羽然注意到他身上挂着相机。
“为什么要休学呢?”中年人问。
“重度抑郁了好多年感觉都没什么好转,就想着出来骑行感受一下大自然,让自己长一点见识,自由地转一下。”羽然低着头、摸着脖子说。
这段视频后来被传到网上,获得近1000万播放量。
羽然得知,和他对话的男子是拥有近250万粉丝的旅行博主“疯胖驴”,自2018年以来,他开始拍摄在旅行路途中遇到的故事,并为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我的眼光很毒的。”谈及发现羽然的事,疯胖驴得意地笑,结果也如他所料,几条视频发布后,这个男孩“火了”。
羽然自媒体账号的粉丝量突然涨到好几万,私信提示的红点“点不完”。评论区里,有人说敬佩羽然的勇气,有人说在他身上找到共鸣,还有许多家长焦虑地问:“我的孩子也和你的情况一样,能不能跟你一起去骑行?”在“疯胖驴”发布的第一条羽然的视频下,点赞量最高的评论是:“其实这个孩子出来是为了自救。”
“‘抑郁’能引发很多共鸣,现在这种情况太多了。”“疯胖驴”说。为了保证视频呈现的效果,疯胖驴不拍摄时很少跟羽然接触,“必须把最真实的画面留在视频里,很多东西说过了,就拍不出来了。”
“疯胖驴”还未分享完“经验”,便迎来两名专程赶来看望他的粉丝。他对这种关注习以为常。他翻出手机备忘录,里面登记着粉丝储存的“爱心基金”,“他们把捐款预存在我这里,由我决定把钱给谁”。
从这笔“爱心基金”中,“疯胖驴”抽出500元赠予羽然,后来他的粉丝还为羽然捐赠2万余元,“疯胖驴”在视频评论区进行了公示。
羽然说,他曾对照着捐款名单,在疯胖驴的直播间找捐助者,“害怕有人不富裕,也需要帮助”。
在楚雄的几天,还有近10名看过视频的网友,为羽然送来了帐篷、衣物和生活用品。从临沧市出发时,羽然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离开楚雄时,他东西已经多到带不走,只好往家里寄了一个18斤重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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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楚雄后,疯胖驴回了老家,他的朋友刀哥继续陪羽然前往昆明。
刀哥网名“凶悍”,人却长得圆润喜庆,说话很幽默。
他14岁时念不动书,辍学到社会上闯荡,调侃自己是“只读到《乌鸦喝水》的学历”。多年以来,他走南闯北干了不少活,如今一边自驾游,一边尝试做自媒体。
刀哥看羽然,像看过去的自己,又像看自己的小孩。他叫羽然“小家伙”,不愿跟他聊沉重的话题,也极少过问私事,只带他关注“吃喝玩乐”。
他让羽然感觉轻松,“插科打诨地化解压力”。有网友通过私信找羽然,他一律回:“跟刀哥联系。”
来找刀哥的有不少家长,孩子或患有抑郁症,或与父母关系不佳,他们试图通过羽然来理解自己的孩子。
骑行至安宁市时,羽然和刀哥见到了一对母女。
刀哥乐此不疲地讲述着这段经历:“就一顿饭的时间,她女儿就对我们敞开了心扉,把妈妈‘排挤’在外。她只愿意跟我们聊,因为她喜欢什么,不想做什么,她的家长从来没有了解过。”
“很多家长根本不会在意小孩的感受,从来没有站在小孩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久而久之小孩就不会愿意和家长聊天,问题不就慢慢地出现了吗?”刀哥激动地说。
羽然和刀哥抵达昆明后第二天,王薇带着10岁的儿子轩轩找到了他们。
一见到羽然,王薇便紧紧攥住他的手,止不住地流泪。她说在网上看羽然视频,“看一次哭一次”。
轩轩严重厌学,单科成绩达不到40分。每到周日,轩轩就说肚子疼,不愿去学校。王薇曾经怀疑,孩子是不是因为体型胖遭遇了霸凌,但轩轩背着母亲悄声说:“我一考试就害怕,考差了我妈会打我。”
王薇通过视频看到羽然的中考成绩,满分700分,他考了638分,羽然说为了补上英语短板,凌晨5点起床背单词,1个月内从20分提到80分。王薇希望儿子向羽然学习。
不久前,王薇的丈夫因精神分裂症住院,视障的婆婆和她关系不睦,每天吵架。王薇记得,有段时间轩轩频繁往家里带小动物,孩子说:“因为爸爸会发脾气,你和奶奶又总是吵架,我真的难受,我只能和小猫玩。”
王薇哽咽着说:“我看羽然像看自己的孩子,害怕轩轩哪天也和他一样抑郁。”
她身体不好,恐惧“哪天自己不在了”,轩轩无人照顾,希望儿子和羽然一样勇敢、独立。
见面1周后,王薇带着轩轩再次前往营地看羽然。轩轩闹着要羽然带他玩,王薇欣慰地感慨:“这1周轩轩一天假都没请过。”
据这个母亲描述,孩子按时上学、写作业,甚至还主动帮她做家务。他喜欢看刀哥直播,一进直播间,就被刀哥叮嘱:“好好学习,帮妈妈做事。”
王薇告诉羽然:“他是被你视频里的一句话打动。”
“什么话?”羽然问。
一直叽叽喳喳的轩轩突然扭捏起来,过了一会儿害羞地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在所有来看羽然的人中,“猫哥”是距离最远的。
他原本在青海格尔木骑行,准备前往新疆。看了羽然的视频,决定转去云南。
他骑摩托车2500多公里,历时4天半,终于在昆明见到了羽然。
“我的小孩跟他差不多大,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可能是父爱泛滥。”猫哥说。
3个月前,他离开家,第一次远途骑行,疏忽了对儿子的陪伴。“以前我和我儿子几乎天天黏在一起,现在突然身边少了他,感觉心里怪怪的,感觉羽然有点像我儿子。”
发现羽然手机屏幕裂了,猫哥带他换了一部新手机,和儿子的是同款,但羽然的是“高配版”。“羽然让我重新拾回和儿子在一起的感觉。”猫哥感慨,但他并未打算停止骑行。
他回忆,过去1年时间,他经历重病、破产、离婚三重打击,暴瘦几十斤,彻夜难眠,“哭湿了几个枕头”。
“过去我几十年如一日,从未为自己而活,每天都想着父母妻儿,起早贪黑拼命赚钱。没想到家没顾好,钱没赚到,身体也垮了。我这辈子没亏欠过任何一个人,唯独亏欠了自己。”猫哥说。
2023年9月,他卖掉房子,还清债务,剩下的钱一部分给了前妻、一部分给了父母,留下一点供自己流浪。“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看到这辈子没见过的风景,死在路上我也值了。”
这个决定几乎让父亲与他断绝关系,斥责他大逆不道,“已然是个废人”。
“他们都70多岁的人了,还想要一直管着我,让我按部就班地生活。只要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就是大逆不道。”猫哥苦笑。
他说自己从小与父母分居两地,缺少“陪伴和关怀”,一见面,父母只会“指手画脚,一通教育”。
“我父母其实是非常老实善良的好人,但是他们不懂我的心。”猫哥说,“我们之间的代沟好像太深了,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他们从来不会问我快不快乐,只会每天惦记着我做生意能赚多少钱,能不能为他们争光。”
猫哥40多岁了,说自己依然难逃父母的阴影,也从未向父母表达过真实的想法,“忍耐久了,仿佛身上烙下一种印记,就是来自父母的压迫感。”
在某种意义上,猫哥敬佩羽然:“他身上不仅有悲观的一面,还有乐观的一面。”
从家里出来后,猫哥3个月走了1.8万多公里、近三分之一个中国,几乎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两天以上,他喜欢一直在路上的感觉。
见到羽然后,他在昆明待了近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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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明,刀哥和猫哥带羽然找了一片露营基地。
说是营地,其实只是一片空地,原计划建成的游乐场烂尾了,反而成为天南海北骑行客的落脚点,有人搭帐篷、有人住房车,丰俭不同,自得其乐。
“每个在路上的人都有故事。”猫哥说。
相聚在一起时,他们几乎很少讨论私事,也不打听,有时认识3个月,连对方的姓名、家乡都不会知晓。大家不聊过去,不想未来,只谈现在。
“如果我在老家,身边都是熟人,不是说结婚就是聊买房。但外面这群人根本不会聊这种东西,不会带来任何压力,只讨论哪里好玩,每天拍视频、剪视频、直播。”刀哥说。
不远处,滇池岸边,有红嘴鸥正落在羽然手上,轻巧地叼走鸥粮,翩然离去。这个男孩开心地笑了,抵达昆明营地后,他拥有了难得的轻松时刻。
每天早晨,羽然从帐篷里爬出来,和同伴闲聊,或是一个人发呆。中午,大家一起做饭,有人带了炉具、有人提供桌椅、有人准备碗筷,来路不同的人凑在一起,搭起一张热热闹闹的饭桌。
刀哥是公认的“好厨师”,作为湖南人,湘菜烧得有滋有味。羽然体格瘦小,有时也能吃下3碗饭。
起初,大家照顾他,几乎不让他做事。后来他主动帮忙打下手,偶尔也为大家做饭。第一次做饭,他身边迅速架起四五部手机,每个人都在直播。羽然不介意被拍,“他们帮助了我,我帮他们涨涨粉丝也挺好的”。
营地的骑行者几乎人人都在做自媒体,从早到晚都有人在直播。有的直播间就几十个人看,“赚不得什么钱”,主播依然乐此不疲。
深夜,营地没有照明设施,废弃游乐场的城堡在夜色里隐约浮现,城堡脚下,骑行者坐在一起,用自带的光源开出一片亮地,围着炭火直播。
羽然坐在其中,用手机来回翻看熟人的直播间,关注他们的流量情况,有时也会和他们连线。他看起来放松、自如,甚至会开旁人的玩笑——就在十几天前,这个少年和人说话时还会紧张得拽紧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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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父母常出现在刀哥的直播间。
他们找不到儿子,只能通过这些网友的直播和视频,拼凑孩子的行踪,富成国几乎为此看了刀哥的每一场直播。
看到羽然状态不错,他们稍感宽慰,却很难真的安心。“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们怎么可能放心,万一遇到坏人上当受骗怎么办。”富成国坐在饭桌旁,没吃几口饭,表情沉重。
林翠芝正在和丈夫通话,她哭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在直播间里那样说我?”这位母亲语气愤怒,说两句就泣不成声,“哪有父母会不爱小娃?我只是希望他好好读书,我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始终难以面对羽然休学这件事。
“家里面条件真的太差了。”富成国说。
他家所在的村以前是当地的贫困村,2009年之前,这里甚至没有通车,想要下山纯靠走路。镇上的居民指着远方的山头说:“你只要去看一看,就知道什么叫‘山咔咔’的穷地方。”
村民大多务农,从前曾靠种植烟叶赚过钱,后来烟叶卖不上价,“没别的活路”,富成国开始养猪。
几年来,富成国起早贪黑,却一直在赔钱,他想外出打工,但家里还有两个重病的老人。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家里欠了十几万元的外债,“连吃饭都要贷款”。
富成国想让羽然读书。“不上学一辈子前途就毁了,像我家里供不起读书,一辈子就在种地,1年也搞不到两万块钱。”
这个彝族汉子流了泪,擦湿了3张纸巾。他怕羽然重复他的命运。
在内心深处,羽然知道父母爱他。家里6口人1个月花2000元,但每周给他近200元的生活费。
“不管家里再困难,都一定要供他读书的。”富成国说。
从5岁起,羽然便住校了,1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儿子在外面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富成国和林翠芝并不真的清楚。回家时,羽然沉默寡言,与父母鲜有交流。父亲没读完初中,母亲更是“字都不认得几个”,尽管只读到高一,羽然已经成为家里读书最多的人。
他也曾尝试沟通,但他感觉父母听不明白,最终还是斥责他“不听话、不懂感恩”。
骑行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对羽然大谈着教育理念,强调“父母不应该给孩子太多压力,健康快乐才最重要”。但在大山深处,富成国坐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说不清“快乐重不重要”,只能攥着双手反复地说:“反正我们就想着孩子应该去好好读书的,读书未来才能多宽广一点。”
深夜,富成国和村民围坐在电炉旁,聊起羽然的事情。几乎没有人理解羽然的选择。“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这是他们的共识。一群人背后,当地唯一一所乡镇中学,晚上10点依然灯火通明。
“我女儿在家门口的学校,生病我都没见着她,只给她送了点药她就又回去上学了。”一个村民说。另一个村民掏出手机,翻出当地媒体的一条报道——“一个边远山村3年连续走出3名中山大学学生”。
视频里,当地干部接受采访时说:“读书才是硬道理,激发村民再困难也要供孩子上学的信心和决心。”
“这几个孩子算是改变命运了。”有村民感慨。
羽然不这么认为。“他们总觉得考上大学就不用吃苦了,全国每年考出多少个大学生,之后还要考研,还要找工作,一年又能有几个好的工作岗位。”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个少年蹲在地上,紧紧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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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骑行开始时,羽然想好了“不到一分钱没有绝不回家”。最近,出来两个月后,羽然决定暂时回家。
在他个人账号发布的视频里,他显得很阳光,满脸笑容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杀猪饭了,我想回去过年吃杀猪饭。”
但镜头之外,他语气低沉,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烦闷:“其实视频里说的都是假的。”
仅从羽然自媒体账号呈现的状态来看,这就是一个“抑郁少年靠骑行成功自救”的故事。他频繁发布在不同地方游玩的视频,每次出镜都笑容满面、精神抖擞。之前用过的“08年抑郁小伙”的描述换成了“治愈路上的少年”。网友欣慰地评论:“感觉羽然的状态好了很多”“相信你的抑郁症已经痊愈”。
但羽然对着自己的账号名冷冷地说:“哪有什么治愈,撑死只能说是在路上。”
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的每一条视频,羽然都要拍好多遍。正常状态下,他觉得自己眼神阴郁、神态疲倦,拍摄时,他需要努力调动情绪,学习表演“阳光的微笑”,一条10秒钟的视频,他最多时能拍十几遍。起初,这是为了呈现出更好的状态,后来,是因为刀哥告诉他:“你需要在账号里展现出你慢慢变好的样子。”
事实上,两个多月的骑行并没有“治愈”他。骑行路上的每个晚上,他都靠解压视频助眠,最近一段时间,他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
旅途中的风景他看得有点腻了,同行者给予他帮助和陪伴后又散去,短暂的快乐之后,沉重而无解的压力依然在他心头。
离家以来,羽然共收到4万余元的捐款,这些钱他多数寄回家,剩下的经过一个多月的消耗,只剩下3000多元,“感觉每天都在坐吃山空”。
羽然离家后,母亲外出打工,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干活、做饭、照顾老人。不久前,他眼看着牛价猪价又跌了,辛苦一年,可能又要赔钱。
羽然没法心安理得地骑行了。尽管无数人告诉他“这一年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好好玩耍”,但他轻松不起来。
他还是选择回家,不是为了吃过年的杀猪饭,而是为了帮家里干活,缓解父母的压力。他还藏着一份私心,想教会父母做自媒体。
半个多月前,刀哥拍摄的一条视频突然火了,直播间涌进100多万人次,粉丝涨了七八万。羽然认为,网络可能是他目前唯一的抓手。
“我妈砍甘蔗从早到晚砍几千根,赚个百十来块,拍视频随便一个就可能赚几百一千块。”羽然说。
网络诱惑他,也困扰着他,争议随流量而来。“他们看我状态好了,就开始攻击我,让我赶紧回去学习,说我迷失在互联网里。”这样的评论让羽然烦躁、焦虑,每次看到就会拉黑评论者,数不清屏蔽了多少条。
他不觉得自己“迷失在互联网”里,只承认期待网络的回报。他幻想短视频“万一爆火后”父母便不用再为钱而辛苦,他也盼望网络能够为18岁以后的他积累初始的资本。
“我想在大学的时候创业,早早赚钱。”羽然说。他对各路知名企业家的人生经历如数家珍,比如刘强东带着全村筹集的500元钱和76个鸡蛋去上大学的故事。
他渴望“白手起家、年少成名”,等不及大学4年后“再靠给别人打工赚一点点钱”,他说想带重病的祖父祖母环游世界,不愿让父母为金钱吵架发愁,为生计而低头。
这些他羞于启齿的远大梦想,远不是一次骑行可以实现的。
“很多人出来远行都是为了寻找一种解脱,等真正走出来时,会发现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事情本身还在那里没有解决。”嘈杂的营地里,猫哥坐在角落,望着正在热火朝天直播的骑行者说,“但是有一个短暂的开心就足够了,很多事情本身就没有答案。”
但羽然仍在寻找着那个答案,感觉胸中“还是憋着一团火”。他不知道这团火究竟来自于哪里,但他渴望有一天这团火可以彻底熄灭,他能够“真真正正地抛下所有压力,什么都不想”。
(应受访者要求,羽然、富成国、林翠芝、王薇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裴思童文并摄 记者 秦珍子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房家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