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7 13:15:30 来源: sp20241127
一到炎夏,南方的溽热是不好经受的,尤其是生活在湖南长沙这座有名的“火炉”城市。今夏入伏,朋友夜间邀约去爬岳麓山消暑,从湖南大学西侧的登高路往山上走,热度就降了下来。山路上夜行者不少。朋友确凿地说,这是韩愈当年走过的上山消暑之路。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四望,月色稀疏,爱晚亭四周树密荫浓,小池中蛙鸣虫唱,身心之间也有了几缕凉风荡漾。
古代文人一般是怎么消夏的?脑中突然冒出这一问题,抛给朋友,他脱口诵出唐代诗人白居易那首著名的《消暑》诗:“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白大诗人在一千年前给出了这么一个“妙招”——心静自然凉,却让我想起了一件儿时旧事。
孩提时代,我是在洞庭湖畔的一个小镇度过的。有一年夏夜酷热,又遇上停电,弟弟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燥热不安,嘴里直唤“太热了”。我嫌弃他聒噪,很大人般地说了一句:“心静自然凉”。这话刚好被站在窗外的父亲听到,当即将我表扬了一番。十来岁的我说出这话,只是从父辈们交谈间偷学到的,那时不求甚解,后来读书多了,才知道出处原是在白居易这里。
古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常从典籍、诗文、逸事中读到。冬天围炉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而遇到夏日溽热绵长,则是以竹林坐读、品茗赏荷、吟诗听曲等文雅之事来散热驱暑。读书自遣,果真能消夏?虽有些“不得已而为之”,但在没有便捷降温电器的过去,从身体上的散热转而寻求心灵的安静,何尝不也蕴藏着古人的智慧?
那天从岳麓山回来,在书房无意中翻到一册叫《避暑录话》的旧书。书是从窑岭旧书店淘的,为宋代词人叶梦得退居湖州卞山时所作。作者在序中自称,酷暑难熬,每日早起后去往泉石深旷、竹林幽茂处,与二子及门生避暑,泛话古今杂事,二者兼得,以为欢笑。书中也的确记载了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文人的消暑方式。“一生勤苦书千卷,万事消磨酒百分”,勤读的欧阳修喜欢守在书房读书消暑;苏东坡在密州时,自制清热解渴的饮料“密酒”,并邀友人谈天说地,甚至听怪诞故事来消暑;而王安石则骑着毛驴到山林间读书,困了就地而眠,日落方归,和大自然在一起,何“热”可言呢?
在难耐的暑热中要做到心静,静到什么程度才会自然凉?我想没有谁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古人甚至为了拥有夏日静读的好环境,巧花心思想计策。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李渔,是一位讲究生活美学的人。他把书房窗户设计成扇面形,又发明了专门用于夏天读书的“凉杌”。后者其实就是小椅凳,只是形状奇特,中间是掏空的,有一个平面的洞,另造一个可以填充井水或冰块的方木匣置于其中。人坐上去后,由于凳内有凉水或冰块,因此感觉凉飕飕的,非常适合夏天读书人使用。看来李渔很会为自己好好读书创造条件。
当然,古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如此。有的人心神易扰,有的人心静但仍体热不止。喜欢呼朋引友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到了三伏天耐不得酷热,赶紧闭门谢客,于是乎在《今日热甚帖》中说:“今日热甚,足下将各勿勿,吾至乏,惙力不具。”意思是告知朋友们,今天实在太热了,各位都别来了,我也没力气招待你们了。
细细琢磨,古人讲求内观于心。“心静自然凉”的道理,大概就是要懂得“忘掉”身体上的燥热,不扰心神,不乱心境,以内心的“清凉”来帮自己消夏吧。
那夜山行路上,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租在一栋老楼的顶层小屋居住。楼是上世纪80年代末盖的,隔热效果差,到了7月,像个烘烤房。我那时年轻,在学校里工作,暑假不愿回老家,就在出租房里读书写作。把凉席铺在地板上,一台轰轰作响的台扇,像架战斗机日夜逡巡。以书为枕,读书甩汗。就是在那年夏天,我在酷暑和热汗里啃完了博尔赫斯小说全集和如天书般的《尤利西斯》。
朋友听了,于诧异中连连称赞。其实他不知,直到今天,我虽搬过几次家,但书房从没装过空调。我当专业作家后不用每日打卡上班,又不喜外出避暑,只是窝在书房里,以坐忘般读书消夏,也是有意让身心感应四时变化。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每每独坐桌前,环视书丛,拿起想读的书,那些文字似乎就变成了冰块和凉风。我回想这些年夏天读过的大部头书,都是平常难读完的,却在这夏日里成了我手中的一把摇扇,也替代了空调的飕飕冷风。
不知我这算不算是有些毅力,真正做到了“心静自然凉”,又算不算成本最低的避暑方式?想起陶渊明说过:“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一定能做到“忘食”,沉浸书中世界而暂时忽略了暑热,倒是一件让我觉得愉悦和清爽的生活真事。
《 人民日报 》( 2024年08月21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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