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7 17:20:51 来源: sp20241227
中东和平的“定时炸弹”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牛新春
发于2023.10.16总第111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历经十年“阿拉伯之春”苦难的中东,从2020年开始,一些国家之间“和解潮”风生水起。中东迎来一个相对和平的新时代,停火、复交、和解、发展是这个新时代的关键词。特别是今年3月10日在中国的斡旋下,沙特和伊朗宣布同意恢复外交关系后,酝酿三年多的中东“和解潮”骤然加速。4月12日,一天之内,突尼斯与叙利亚复交,巴林与卡塔尔复交,令人目不暇接。素以战争、动荡闻名的中东,似乎“忽如一夜春风来”,直到“阿克萨洪水”震惊世界。
从1991年巴以开始正式和平谈判以来,美欧国家、国际社会、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均认为解决巴勒斯坦问题是阿以建交的前提。2002年阿盟峰会通过《贝鲁特宣言》,把公正解决巴勒斯坦问题作为阿拉伯国家同以色列建交的前提条件。
2009年,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提出,以色列可以搁置巴勒斯坦问题,先同阿拉伯国家建交,然后再处理巴勒斯坦问题,这被很多人认为是痴人说梦。但是,现在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显然,巴勒斯坦问题被国际社会边缘化,是过去十年中东政治最大的变化之一。
当地时间10月10日,以色列国防军最高发言人丹尼尔·哈加里少将表示,以军已重新完全控制加沙边境。以色列军方还透露,批准再征召6万名预备役军人,预备役军人人数将达到创纪录的36万人。
鉴于以色列军方已明确建议巴勒斯坦人尽快离开加沙地带,前往埃及,以方的“强有力报复”已呈箭在弦上之势,不排除会对加沙展开大规模地面攻击。
阿以缓和的长远趋势
依靠丰富的石油资源,海湾阿拉伯国家在地区政治甚至全球舞台上长袖善舞。但是,阿拉伯世界整体上一直在困境中挣扎。
在中东,阿拉伯世界在人口、资源、国家数量上享有绝对优势,1923年奥斯曼帝国解体后,中东主要是阿拉伯人的中东,特别是1979年伊朗受制裁后,非阿拉伯国家在中东政治中的影响有限。然而,1990年美苏冷战结束,阿拉伯国家失去苏联支持,只能幻想美国在阿以之间秉持公正、客观立场。2011年后美国进入战略收缩时期,阿拉伯世界陷入内乱,伊朗、土耳其、以色列等非阿拉伯国家快速填补真空,中东再也不是阿拉伯的中东了。
目前,叙利亚、也门、利比亚长年处在内战中,伊拉克、黎巴嫩内部持续动荡。伊朗、土耳其、以色列等非阿拉伯国家纷纷介入阿拉伯国家事务,反过来迫使阿拉伯国家重新站队。
在阿拉伯国家内部,因对在美国、伊朗和以色列等问题上意见不一,阿拉伯国家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矛盾错综复杂。在重要问题上,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形同虚设。传统上,埃及、伊拉克、叙利亚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20世纪70年代后,沙特、阿联酋、卡塔尔凭借石油经济走近阿拉伯世界政治舞台中心。现在,埃及、伊拉克、叙利亚等传统大国则饱受战乱、政治动荡、经济衰退,而沙特、阿联酋等国家还不足以担当公认的阿拉伯世界领袖。
更重要的是,经历多年的革命、动荡之后,多数阿拉伯国家仍未找到可持续的国家治理模式,现在的模式仍与“阿拉伯之春”发生前一样。政治上,所有阿拉伯国家都采取“国家主义”,就是国家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方面都发挥主导或控制性作用。经济上,中东绝大多数国家的地租型经济模式没有改变。海湾阿拉伯国家等产油国是典型的地租型国家,非产油国也通过侨汇、援助等途径分享产油国的石油收入。
目前,阿拉伯国家占全球人口的5%,却占全球难民的50%。阿拉伯的政治雄心随之衰落,阿拉伯“国族主义”渐行渐远,阿拉伯人不再追求一个统一国家了,而是积极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与此同时,种种迹象显示“以色列威胁”在阿拉伯政治中的分量在减轻,阿以缓和成为一种长远趋势。
一方面,1967年战争以后,以色列没有再在阿拉伯国家占领新的领土。2006年黎巴嫩战争以来,以色列没有再同阿拉伯国家发生过战争。过去10年阿拉伯世界遭受内战、动荡、经济衰退困扰,这些都与以色列没有直接关联。另一方面,1979年以色列与埃及建交,1994年同约旦建交,2020年底同阿联酋、巴林、摩洛哥、苏丹关系正常化。
尽管阿拉伯国家联盟仍然坚持2002年的“阿拉伯倡议”,即公正解决巴勒斯坦问题是阿拉伯国家同以色列建交的前提条件,但是22个阿盟国家中,已经有6个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阿盟在这个问题上团结一致的口子被越撕越大。与此同时,2014年油价下降使阿拉伯经济陷入困境,各国纷纷加大改革开放力度,积极寻求外资、技术。这种情况下,以色列强大的经济、科技和军事影响力特别具有吸引力。
2020年的新一波建交潮,让阿盟的集体立场形同虚设,更多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建交不可避免。2023年,沙特同以色列的建交谈判取得积极进展。值得特别关注的是,同埃及、约旦与以色列之间的“冷和平”相比,阿联酋同以色列的建交可能是全方位的交往。2020年以色列光明节期间,估计有25000名以色列人访问阿联酋,在阿以关系史上是一个创举。
巴以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拉越大
目前,巴勒斯坦问题依然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问题,阿拉伯国家和他们的民众仍然支持巴勒斯坦事业。但是,巴勒斯坦问题久拖不决,解决前景日益渺茫,阿拉伯国家的耐心也渐渐流失。近几年的建交潮表明,阿拉伯国家将巴勒斯坦事业与阿以关系脱钩,不再允许巴勒斯坦问题绑架阿以关系。1979年前,阿拉伯国家不惜使用战争手段保卫巴勒斯坦;后来,阿拉伯国家不惜使用政治、经济和外交手段保卫巴勒斯坦;未来,阿拉伯国家可能只会使用道义手段保卫巴勒斯坦了。
1981年,在埃及与以色列建交两年后,埃及总统萨达特被伊斯兰极端分子刺杀。2020年,以色列先后与四个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没有一个阿拉伯国家出现街头抗议,可见阿拉伯人对以色列态度的变化之大。显然,巴以问题在阿拉伯政治中的重要性下降。巴勒斯坦事业首先是巴勒斯坦人自己的事业,然后才是阿拉伯国家、伊斯兰世界的事业,这是中东政治一个重大的战略转向。
更重要的是,2014年以来巴以和谈进入了死胡同,巴勒斯坦人的谈判地位变得更加虚弱了。1993年奥斯陆和平协议以来,以色列的实力地位快速走强,巴勒斯坦人的处境则不断恶化,双方实力对比的差距持续拉大。但是,国际上巴勒斯坦事业得到美、欧、俄、中等大国不同程度的支持,地区范围内阿拉伯国家把巴勒斯坦事业置于阿以关系的核心,这让巴勒斯坦获得超越其实力地位的谈判筹码。
但随着国际和地区形势的变化,大国干预巴勒斯坦事务的热情下降。特朗普执政期间,美国政府甚至撤回对巴勒斯坦的支持,一边倒支持以色列。拜登政府适度修正了特朗普政府的政策,但也没有把特朗普政府的亲以措施全部退回去。美国对巴勒斯坦事业的支持减弱,会是一个长期趋势。
2020年底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的建交潮表明,阿拉伯国家处理巴以问题的逻辑彻底转向,从前是先解决巴以问题,再解决阿以问题,现在是先解决阿以问题,再解决巴以问题。巴勒斯坦人必须回归现实,基于自己的实力地位处理同以色列的关系。权力与正义之间的错位更加突出,政治进一步暴露出丑陋的一面。
同巴勒斯坦的处境相比,以色列的处境却是不断改善。历史上,遭伊斯兰国家孤立,受美国限制,以色列未能充分展现自己的实力,未获得相应的国际地位。以色列具备成为地区大国的经济、科技和军事实力。在中东22个国家中,以色列是最发达的经济体,拥有最强大的军队。
但是长期以来,除保护事实上或想象中的自身安全、占领巴勒斯坦外,以色列极少卷入中东地区的政治、安全事务,未能发挥中东大国的作用。这是不正常的状态,从实力看,以色列应当成为全方位的中东大国。
随着阿以关系得到改善,美国放任以色列自由行动,以色列干预地区政治的空间大大扩展。同时,伊朗影响力在叙利亚、伊拉克扩张,以色列危机感加深;美国从叙利亚、伊拉克撤军,让以色列感到美国不再可靠,自主参与地区事务的压力增大。
近10年来,以色列的外交、军事行动越来越活跃、大胆。外交上,以色列公开同沙特谈判建交事宜,商讨遏制伊朗事宜;同阿联酋、巴林、苏丹、摩洛哥关系正常化。军事上,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伊朗、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等国家进行过空袭,在伊朗境内进行过定点清除,同埃及在西奈半岛举行过联合军事行动。以色列似乎正在走向中东政治舞台的中心,这恐怕也是阿拉伯国家、伊朗、土耳其必须面对的现实。因为以色列拥有这样的实力,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研究院、前驻以色列大使英迪克曾表示,伊朗扬言要毁灭以色列,以色列则有实力(核武器)毁灭伊朗。
巴以问题逐渐成为“以色列问题”
表面上,绕过巴勒斯坦问题,在美国的斡旋下阿拉伯国家实现同以色列关系的正常化,符合美国、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的共同利益,这是一件多赢的事情。甚至2020年以色列与阿联酋、巴林签署《亚伯拉罕协议》时,人们曾经怀抱一种美好的愿望:同阿拉伯国家缓和关系,最终能推动巴以问题的解决。
但实质上,巴勒斯坦问题绕不过去,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破坏、影响阿以和谈。2002年以来,巴以冲突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这两年的大规模暴力冲突表明,通过阿以和平促进巴以和平是一种不着边际的幻想。不仅如此,巴以问题正在或已经演变成一个困扰以色列的永久性难题。当然,巴勒斯坦问题也影响着阿拉伯国家,只不过影响没有以色列大罢了。
从1948年以色列建国到1967年六日战争,巴以问题是一个“阿拉伯问题”,集中体现为三次阿以战争,焦点是以色列的生存权问题。阿拉伯国家屡遭败绩后,1967年阿盟峰会提出著名的“三不宣言”:不同以色列谈判、不承认以色列、不给予以色列和平。
从1993年奥斯陆和平协议签署到2014年美国最后一轮巴以和谈失败,巴以问题则是一个“国际问题”,集中体现为有关各方提出一个又一个和平进程框架,焦点是巴勒斯坦独立建国问题,当时美国、欧洲、阿拉伯国家投入大量政治、经济和外交资源帮助巴勒斯坦建国。美国长期主持巴以和谈进程,历届政府都曾提出各自的巴以和谈方案,投入海量政治资源。2002年以来,联合国、美国、俄罗斯、欧盟组成“中东问题四方”,集体调解巴以和谈。
1994年至2017年国际社会对巴勒斯坦的援助达354亿美元,其中欧盟占18.4%,美国占15.7%,沙特占10.5%。因为拥有广泛的国际支持,巴勒斯坦获得超越其实力地位的谈判筹码。但随着国际和地区形势的变化,大国介入巴以和谈的热情大幅下降,巴勒斯坦事业逐渐变成巴勒斯坦人的事业了。
从2017年特朗普放弃“两国方案”开始,巴以问题成为一个“以色列问题”,集中体现为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全方位占领、管制,焦点是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权问题,以色列肆无忌惮地封锁、镇压、驱逐巴勒斯坦人。当巴勒斯坦问题在国际政治、阿拉伯政治中被边缘化的时候,以色列却越来越繁荣,巴以实力差距持续拉大。
一方面,以色列在地区政治中风生水起,外部环境空前改善。近两年,以色列同阿联酋、巴林、苏丹、摩洛哥关系正常化,主持或参与多个小多边机制,包括美国、印度、以色列、阿联酋四方机制,以色列、埃及、阿联酋三边会谈,美国、以色列、阿联酋、埃及、巴林、摩洛哥六国外长会议,俨然站在了中东政治的中心舞台。
另一方面,以色列明确反对“两国方案”,不接受巴勒斯坦成为一个完整的主权国家,残酷挤压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空间,巴以矛盾不断激化,彻底解决的希望日益渺茫。
在国内,2018年,以色列通过《犹太国族法案》,确认国家的“犹太属性”,把占总人口20%的巴勒斯坦人排除在国族之外,彻底打碎了巴勒斯坦人追求平等公民地位的梦想。在加沙,2006年后以色列长期实施严厉的海、陆、空封锁,制造出全球最大的“露天监狱”。在约旦河西岸、东耶路撒冷,以色列强化军事占领,扩大犹太定居点,驱逐巴勒斯坦人。在巴以问题的历史上,巴勒斯坦建国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不切实际。
因此,尽管以色列占领、管理巴勒斯坦是非法的,受到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社会普遍谴责,但这种可悲的现状显然会固化下去。目前,以色列国内的巴勒斯坦人有199万,被占领土上的巴勒斯坦人有491万,总计690万。以色列的犹太人口约682万,如何有效治理690万巴勒斯坦人是未来巴勒斯坦问题的焦点。国际力量退潮,巴勒斯坦弱小、分裂,以色列拥有的既是巨大的权力,也是沉重的负担,更是挑战、陷阱和风险。
以色列对阿拉伯国家搞缓和、和平,对巴勒斯坦人搞镇压、孤立,两条主线严重冲突,不可能带来持久、真正的和平。回顾过去70多年巴以关系的演变,1948年至1980年是以色列通过战争获取国家生存权的过程;1990年至2016年是巴勒斯坦试图通过谈判建国的过程;2014年以来巴以再也没有进行过和平谈判,巴勒斯坦人主要通过暴力冲突同以色列对话。如今,没有人知道巴以冲突的最终走向,正如1948年时没人知道阿以战争的结局,1993年时没人想象到巴以和平进程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所长)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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