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经典的价值

发布时间:2024-11-24 18:04:58 来源: sp20241124

  近日,由濮存昕执导并主演的北京人艺新版《雷雨》参加了第22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座无虚席。

  在本届艺术节上,濮存昕还是唐诗交响吟诵音乐会《长·安》的顶梁柱——与交响乐团合作演绎白居易的名作《琵琶行》,并以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成为全场压轴,荡气回肠的吟诵增添了古典诗词独有的魅力。

  话剧的手艺就是满宫满调的台词

  前有天津海河戏剧节,中有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后有浙江杭州举办的第18届中国戏剧节,《雷雨》所到之处,都引起了强烈反响。但濮存昕依旧要求演员每场演出都当作第一场:“越是观众熟悉的戏,越会关注演员怎么表演。”

  从年轻的周萍到如今“升级”为周朴园,濮存昕在人生不同阶段演绎《雷雨》。上海场首演前,剧组排练了四五个小时。接受采访时,濮存昕仍在不时地注视舞台监视器,琢磨舞美。

  记者说:“观众是冲着您和几位主演来的。”濮存昕摇摇头说:“舞台作品是一体的,所有信息都应该完整、完美。”

  周末周刊:这一版《雷雨》演过很多场。但这次来上海上音歌剧院演出,剧组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排练打磨。这是为什么?

  濮存昕:现在新剧场普遍盖得高大,从天津、上海到下一站杭州,《雷雨》一直在经历大剧场演出。上音歌剧院空间尤其大,它的三楼相当于传统剧场的四楼,我们离观众太远了。在这样的空间里演出,表演方式要相应调整。

  我告诉演员们,要了解观众的空间距离,让最后一排观众听清台词与我们传送的信息。话剧是舞台艺术、是空间艺术,要让全场上千观众都感知到我们从心而发的台词和动作,场上的调度和节奏可以夸张一点。

  周末周刊:很多导演、演员避讳“夸张”这个词,您的观点不太一样。

  濮存昕:我不怕夸张,在舞台艺术中,“夸张”不是贬义词。

  舞台艺术是空间艺术。北京人艺演员不用话筒,包括无线话筒,因此声音的立体感更加突出。演员正面面对观众、背身、侧身时,声音都不一样;两个人在一起和分开时,声音也不一样。声音是有空间的,如果演员一戴话筒,空间感就没有了。

  周末周刊:演话剧不戴话筒,碰到新环境,尤其是全新的大剧场,您这样富有经验的演员能相应调整,一些年轻演员怎么应对?

  濮存昕:北京人艺属于现在为数不多的不戴麦表演的剧团。话剧的手艺就是满宫满调的台词,人艺要求演员们达到这样的基本功。在排练场,我都要求大家满宫满调。

  在北京人艺自己的剧场,观众席少一些,不到1000人。上海这是歌剧院,不是专业话剧剧场,声场混响时间长。我们嘴再不紧,送给气息力量弱的话,混响会“嗡嗡嗡”,这就是考验我们的地方。

  周末周刊:您不久前在上音歌剧院参与唐诗交响吟诵音乐会《长·安》,应该已经感受过这个剧场的声场特点了。

  濮存昕:《长·安》中,演员与交响乐队合作,用了话筒。这和话剧属于两种声音艺术形式。

  台词基本功里包括话筒艺术、舞台艺术、影视剧台词。单说话筒艺术,还包括播音录制,都是要练的。可能大部分演员没有我这种经历——拳打脚踢什么都干,演话剧、演影视剧,还当主持人,也朗诵。

  周末周刊:您选择朗诵、做主持人,是在有意识地锻炼基本功吗?

  濮存昕:没有没有,这属于机缘。主持人多多少少有些“卖模样”,我长这个样儿,那人家就说“来主持吧”,这是我妈给我的机会。演戏时,我们就藏在角色中,没有自己的样子。或者说样子是我的,但名义上这是角色的脸和身体。

  周末周刊:您什么时候感觉到自己基本功可以了、够用了,或者是还不行、不够用?

  濮存昕:40岁之后,我自己知道再往上很难了。怎么办?重新学习基本功。基本功既有脑力,也有体力。我40多岁才开始健身、打球,我知道时间浪费不起。

  演员的基本功好不好,观众除了直观感受,还有“会心”——演员是引领者,把剧本上的白纸黑字变成能立在舞台上的形象,带领观众去探讨——我这样去解读,你觉得如何?观众“会心”了,代表他知道演员的意图。

  观赏关系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看”,第二个层次是“赏”,第三个层次是“品”。我们要做到能让观众品味,让他们走出剧场,过几天还在想着这个戏,或者引发他们对于这个作品的新感受。

  一个剧团可以老,不能旧

  看濮存昕执导的《雷雨》,观众会发现,一些角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鲁贵更加“温情”了。他成了好爸爸吗?濮存昕回答:“不是这么简单。曹禺先生怀着爱怜去写所有的人。”

  在上海演出的《雷雨》,与北京版、天津版相比,也有细节变化。“我们在台上使用的手段又有一些新的开发。”

  周末周刊:《雷雨》首轮演出排练时,您让年轻演员读了作家王蒙对旧版《雷雨》的剧评。

  濮存昕:王蒙老师的剧评来自1997年版《雷雨》。郑榕老师和朱琳阿姨演周朴园、鲁侍萍。王蒙老师不觉得我们演得好,更确切地说,他不觉得我演的周萍好。我现在回想,40多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基本功的问题。

  我没有上过艺术学校,边干边学,成了著名演员。但是只有经验不行,光是明星也不行。艺术是“一加一等于二”,算法口诀你没背过,真的不行。

  一个演员假如不会“说话”,到了一个坎就“没”了。会“说话”的演员一定和文学亲近,有与阅读、语言亲近而积累的经验。我参加朗诵、做晚会主持,也是和语言文字亲近的一种方式。

  周末周刊:1997年,您已经演了电视剧《英雄无悔》,是明星了。

  濮存昕:《英雄无悔》是1996年播的。所以我演到周萍跳窗时,有人调侃是“高局长”(我在《英雄无悔》里演公安局局长高天)跳窗。我没把观众带到剧情里面。

  周末周刊:我看过一版《雷雨》,周朴园等老一辈的故事,观众沉浸其中,但演到周萍、周冲这些年轻人,观众忍不住在笑。

  濮存昕:我们现在的《雷雨》没有观众哄笑。包括周冲说“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还有周萍对于繁漪的躲避,都没有人笑。因为我们把角色的困境告诉给了观众。曹禺先生已经写到人性边缘了,有什么比《雷雨》中的8个角色的命运更极致呢?

  我们需要把戏演到“品”的层次,把观众引到有思索性、参与性的观赏关系中,推动观众用思想去参与,这才是戏剧的魅力。

  周末周刊:让观众思索和参与,这对创作者提出了很高要求。

  濮存昕:只有把观众带到剧情、情境中,才无愧于经典,无愧于曹禺先生。

  从整个现代戏剧文学的系列感、分量、价值来讲,具备文化对话、传播能力,能拿到世界上去对话的剧本,还得是曹禺先生的剧本。我们要把他的戏演好,包括《原野》。

  北京人艺曾邀请陈薪伊导演《原野》,胡军、徐帆、我和吕中阿姨一起演。吕中阿姨演焦母。焦母是个瞎眼老太太、孤独的老太太,不是一味地坏。焦大星也是本身有困境的人,但他和仇虎一比,就是被嘲笑的角色。我们要还原生活本来的面目,将角色更性格化,有真实感,以此来表达我们对生活的认知。

  周末周刊:新版《雷雨》如何延续原著的精神呢?

  濮存昕:曹禺先生的文辞,我们没有改。我们的剧本与1934年的剧本对照,文法是一样的。曹禺先生在90年前写的《雷雨》,已经是标准的普通话,不带方言色彩。他的语言的丰富、精准、深刻,都很了不起。他是伟大的戏剧家、语言学家,像普希金之于俄罗斯文学、巴尔扎克之于法国文学,奠定了本民族语言的伟大。

  周末周刊:过去很多人阅读经典、向往经典。但现在,短视频、游戏等更加快捷的娱乐方式不断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您怎么看?

  濮存昕:风来穿衣、雨来打伞,我们要适者生存。市场化、商业化,都没有问题,我们就保持住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是守护,什么是创新?一个剧团可以老,不能旧,经典剧目常演常新。我们在挖宝藏,“演不尽的《雷雨》,说不完的曹禺”。《雷雨》演完了吗?没完。曹禺的作品,还有些是我们现在的水平达不到、不敢去“摸”的,比如《北京人》,非常好看,非常有趣。

  影视化的表演方式需要调整

  在上海戏剧学院,濮存昕是大家交口称赞的前辈。他为上戏西藏班执导《哈姆雷特》,摸爬滚打做示范。《哈姆雷特》首演,濮存昕坐在紧靠控制台的最后排加座。一位妈妈带着女儿迟到了,站在观众席外侧。黑暗中,濮存昕递给小女孩折叠椅,叮嘱她坐下。

  2023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壹戏剧大赏”颁奖典礼上,“年度经典复排剧目”由濮存昕执导的汉藏双语版《哈姆雷特》获得。22位上海戏剧学院西藏班学生毕业两年后重归校园,在濮存昕的带领下贡献了145分钟的藏语演出,收获了无数掌声。

  周末周刊:您不仅给上戏学生排演《哈姆雷特》、在今年5月外滩源草坪举办的演艺大世界“公园里的莎士比亚”活动中演绎了《哈姆雷特》片段,今年您还主演了国家大剧院制作的《暴风雨》。对您来说,莎士比亚意味着什么?

  濮存昕:莎士比亚的文本是全世界的宝贵财产。往大了说,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百年后还有人知道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的作品,不仅英国人在演,中国人在演,全世界每个角落都在演。我觉得,中国人对莎士比亚要有自己的解读。这种解读离不开莎士比亚的文本,但我们要结合自己的文化,结合创作者的生命状态去发现,这一定是中国式的、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作品。

  周末周刊:您为什么会执导上戏藏族学生排演《哈姆雷特》?

  濮存昕:这些学生读大一时,我看他们排演《地质师》片段。他们像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背着背包就出发,他们与生俱来的质朴与真诚具备极为独特的优势。

  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没有舞台感,全是演自己。我要求再来一遍,孩子们就犯傻了,动作、说话太随性,演过就忘。

  演员要重视基本功,先说话,后演戏。形象好但不太有表演基础的孩子可以出名,但他们能成为一辈子的演员吗?没有思想,不能通畅地表达自己、丰富地表达自己,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周末周刊:您认为戏剧学院教授的影视化表演方式需要调整吗?

  濮存昕:影视化表演的教育体系影响了二十多年。影视化表演偏重模样和心性,但在舞台上演不出来。演了几个戏,演员可能就被淘汰了。

  现在很多表演系学生知道要干话剧,那么他的语言功夫和身体功夫都要达标。我想把这行如何达标的技术告诉年轻人,我40多岁才懂这些。

  周末周刊:您对《哈姆雷特》的学生演员也如此严要求?

  濮存昕:戏曲、舞蹈、音乐都有标准,话剧好像说不出标准——谁不会说话呢?其实不然。还是要有基本功:

  登台必须“呐喊”,占据一瞬间舞台空间;演员站在台上得像开车,有3.0以上排量,轻踩油门,点火就着;对词、联排、彩排、合成,每个环节都必须到位,才能往下走。一环落后,事后调整很难……

  排练时,我说开始,他们不能开始,我就要“上手”了。过去练毯子功、把子功,练不好,师父可是要上藤条的。

  传统和现代必须合二为一

  70岁的濮存昕很忙。

  《雷雨》还在上海演出,由他主演的国家大剧院《简·爱》又开票了。11月底开幕的2023第五届大凉山国际戏剧节,濮存昕担任艺术总监。紧接着,他还将主演《林则徐》。

  除了演戏,濮存昕只有书法和骑马两个爱好,说到底,也是为了演戏。“我过七十了,还能够有这种气力,骑马才能不驼背。”

  周末周刊:您今年特别忙,每次来上海像“飞”一样,为什么那么拼?

  濮存昕:人类是高智商动物,但生命能力远不如动物,远不如我养的那匹马。我算了算,还有三五年,把能演的戏都演一演,导演也不能老干,太累了,操心。虽然自我感觉挺健康,但我知道我的心力不太够,腿不如年轻时候矫健,指甲像高原游客缺氧一样有点黑。

  《雷雨》没有完全弄好,但我相信这个戏可以一直演下去。现在舞台上的“一线天”,目前我也不满意。我想让他们做出一层层的感觉,完成最后一个舞台语汇——一切结束后,天亮了。

  周末周刊:新剧流行LED屏、纱幕、转台,做得像电影,很时尚。您的剧目布景都“实”,更偏传统。

  濮存昕:我们的姓氏是传统的,我们的一日三餐不能和天时违背。我们的生活方式,几千年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传统和现代有褒贬之分吗?

  我们不能够非黑即白。生活太复杂了,而且复杂得那么有味道。传统和现代必须在一起,合二为一。

  周末周刊:20年前、10年前的话剧是由评论家、业内人士品评的。现在一刷微博、豆瓣、小红书,到处是观众评论,首演评论甚至决定新剧目的生死。

  濮存昕:我们做这一行,也看重对当代年轻人的艺术影响、审美影响。我们的剧目做得精到,他们一定像看短视频、看碎片文化一样要看戏。老吃快餐、吃小店,不过瘾啊,他也要进大餐厅啊。不一定把满汉全席吃完,但他要是到了大场面、大格局的盛宴,感受是不一样的。

  文学、艺术的美,必须自己咀嚼,不能人家喂你。要是全都配好了佐料、弄烂了,你再咽下去,没有自己的品尝、判断和取舍,那就没啥意思。真要吃山珍海味,吃川菜、粤菜、鲁菜、湘菜……你会获得好多好多滋味。

  周末周刊:您会为剧目的反响焦虑吗?

  濮存昕:我们自信,我们安安静静地做大格局的内容,品质做好了,永远会有市场,会有观众来看。什么赚钱做什么,什么有利做什么,跟着风跑,我们绝对干不过,也追不上观众。

  假如要做浅显、一般的戏,观众看戏最多到“赏”的层次,鼓掌、夸奖一句“挺精彩的”。但我们要做的是让观众“品”。梅葆玖老师的话特别“高”,他说:“回家叫好也不迟。”

  我们要向戏曲学习,戏曲演员的功力真高,演员一出声,观众就醉了。话剧吸引人的地方是思想、是角色、是性格、是行动。话剧角色的命运是逼真的,不是“搁起来”的。许多形而上的东西,需要强大的表现力去支撑。如果你有强大的技巧,能使自己的身体有虚实、快慢、强弱、节奏等变化去支撑这些生活化、自然化的表现,观众同样会醉的。

  坚定这一条。

  濮存昕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上海戏剧学院特聘教授,凭借话剧《李白》《茶馆》两度获得戏剧梅花奖,并曾获文华表演奖,《清凉寺钟声》《与往事干杯》《鲁迅》《英雄无悔》《来来往往》等影视剧作品深受观众欢迎。

  (解放日报记者 诸葛漪) 【编辑:黄钰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