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14 23:50:05 来源: sp20241114
在写给狄翁同党的《书简八》中,柏拉图(或托名柏拉图者)提及西西里被迦太基和其他外族人彻底蹂躏的危险,表达了对岛上希腊语销声匿迹进而沦为腓尼基行省的担忧。此种担忧尽管隐含着这位曾三赴西西里的哲学家说教的主观目的,但也反映了地中海诸多文明交汇于西西里的客观事实。文明交汇塑造了独特的西西里文化,这种文化又深刻影响了地中海世界的文明进程。
地理因素是诸文明交汇西西里的首要原因。西西里地处地中海,东北角隔墨西拿海峡与意大利相望,最狭窄处只有2英里;西部与北非相望,最窄处不足100英里。从东西向看,西西里与亚平宁半岛一道,将地中海划分为东、西两部分;从南北向看,西西里可谓欧洲与非洲之间的踏脚石,便于两个大陆的交往。西西里不仅地理位置突出,而且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盛产谷物、葡萄酒、橄榄、水果。森林资源也特别丰富,有橡树、栗树、松树、枞木等。因此,自旧石器时代开始,它就吸引了不同文明的到来。
文明交汇对西西里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塑造了难以界定的西西里人。历史上先后进入该岛的有史前人类、西坎人、艾利米人、西库尔人、迦太基人、希腊人、罗马人和其他意大利人、地中海的奴隶和雇佣兵、犹太人、汪达尔人、萨拉森人、诺曼人、西班牙人、阿拉伯人等。今天的西西里属于意大利,但当地方言仍有早期民族的痕迹,民族混杂,城市中有不同时期和风格的建筑。
对于最早的希腊殖民者来说,在他们前往西西里时,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土著”居民血统相似。西西里最古老的居民是凯克洛普斯人和莱斯特利格涅斯人,由于史料缺乏,学者们对他们所知甚少。在他们之后,首先来定居的是西坎人,一般认为他们是被利古里亚人从伊比利亚的西坎努斯河畔驱逐出来的。特洛伊陷落后,一些特洛伊人航行来到西西里,称艾利米人,所建城邦为埃里克斯和塞格斯塔。与特洛伊人一道的,还有一些佛基斯人,他们在离开特洛伊时遭遇风暴,先到利比亚,后至西西里。西库尔人则是因躲避奥斯坎人从意大利渡海而来。另外,还有腓尼基人生活在西西里的沿海地带。
希腊人与外族人的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有所变化,但相互融合是一个基本的方向,有时以战争等激进的方式,但更多是以和平与杂居等渐进的方式。土著人的定居点通常很小,人口也不多,难以创建有凝聚力的政治实体对抗新来者,希腊人则来自一个政治和领土竞争非常激烈的世界,所以在两者的接洽中,土著人整体呈现出希腊化的趋势。希腊人与腓尼基人,尤其是迦太基人的关系,在诸多古代文献中被刻画为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但双方之间的和平交往逐渐得到学者们的关注。无论是土著人、希腊人还是腓尼基人,都意识到交流的好处,也能意识到他们无法完全消灭对方。公元前5世纪时,艾利米人城邦塞格斯塔和希腊人城邦塞林努特之间签订了通婚协议。格拉梅切里有西库尔人和希腊人混居的迹象。在政治领域,不同族群的合作更为多见,西库尔人和希腊人为了保卫卡马里那的独立而作战,塞林努特的希腊人则与迦太基人建立联盟对抗其他希腊人等事例不可胜数。
人口的融合带来文化的混杂,这几乎体现在物质文化的所有方面。例如,西西里出土的陶器,往往是在模仿希腊风格的基础上,混杂着腓尼基和土著文化的元素;不少建筑同时具备希腊元素和外族元素,最有名的例子是塞林努特神庙墙壁上的蛇发女怪。西西里的一些希腊城邦的命名、计量单位、流行食物、家用工具等都有外族的影子。
文化融合在神话与宗教层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塞林努特发现的一块石碑,属于腓尼基和西坎人风格的融合,但却是献给希腊神灵梅里奇奥斯的。在埃特纳地区,当地神灵阿德拉努斯被希腊人认为是赫菲斯托斯。在布塞米,大量希腊铭文证明了安娜崇拜的存在,这是土著的丰收女神。最有趣的是德墨忒尔和科尔的命运,这两个神灵在西西里备受崇拜。土著人原来崇拜具有相似功能的本土神即圣母,但德谟忒尔崇拜取代了圣母崇拜,甚至出现在圣母崇拜的中心城市恩那的货币上。
地中海文明的交汇塑造了西西里,但西西里也不单是被动接受,独特的西西里文化在生成之后,开始影响地中海世界,这一点在政治层面尤其明显。西西里的政治制度发展呈现出与希腊本土不同的路径,继而发展出不同于希腊其他地区的国家形态。
一般认为,希腊本土的政治制度经历了“王政—少数人的统治—多数人的统治”的发展脉络。在早期王权衰落之后,王政或被代之以其他政体,或被削弱为一般官员,或以僭政的形式短暂存在。斯巴达的王政似乎可被视作一个例外,双王制在斯巴达长期延续。
相较而言,西西里的政治发展呈现出不同特征。从空间上讲,古风和古典时代西西里的多个城邦出现了僭主政治,如莱昂蒂尼、革拉、叙拉古、雷焦、阿克拉伽斯、希麦拉等。从时间上讲,西西里的僭主政治最早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末期,之后一直延续到罗马时代。在文献更为丰富的古典时代,德诺墨涅斯家族、狄奥尼修斯父子、提莫莱翁、阿加托克利斯与其他记载不多的小僭主们先后主导西西里。这些僭主的统治大多延续数十载,并且统治较为稳定。在这个过程中,僭主政治的性质也有所发展,如果说最早的统治者是典型的希腊僭主,那么经过德诺墨涅斯家族、狄奥尼修斯父子,站在这一时段末端的阿加托克利斯在不少学者眼中已经非常接近希腊化时代的“国王”了。公元前1世纪的历史学家西西里的狄奥多鲁斯在其《历史文库》中早已意识到这种现象,他评论道:“在罗马人征服之前,君主制在西西里的流行程度远超他处。”
西西里僭主们以叙拉古为中心建立起统辖西西里乃至南意大利的国家,这些国家不仅领土较为广袤,还有与之相适应的内部运作机制、地方控制机制与意识形态。在权力行使模式上,僭主已不受公民大会的制约,城邦框架名存实亡;在地方组织形式上,建立首府以多种方式辖制地方的机制,主导地区与其他地区不再是相互独立的政治实体间的平等关系,而是上下垂直的统属关系;在意识形态层面,僭主的大规模人口迁徙、广泛授予公民权、大量征用雇佣兵等行为,打破了民众对城邦认同的基础,构成了某种程度的有机共同体。西西里的政治制度在很长时间内影响了希腊和东、西地中海世界。
总之,西西里独特的地理位置与特点,吸引了地中海诸多文明在此交汇。交汇之后的文明在西西里生根发芽,杂糅酝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西西里文化。这种文化的产物之一就是西西里独特的政治发展路径与国家形态,而这两者又影响了地中海文明的进一步发展。可见,这是一种双向的形塑。
(作者:李立华,系华南师范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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