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新玩法:不只是一座古城

发布时间:2024-12-09 21:30:52 来源: sp20241209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4.6.3总第114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开始了开始了,神仙来了!今天八仙的装扮都非常靓丽啊!”一位直播博主挤开人群,将自拍杆高高地举过头顶,伸到最前排。下午两点,汗珠已经爬满额头,他顾不上,发自内心的亢奋笑容绽放在脸上。路两侧,人群已经挤成了三层,每个人头上都举着手机。有小姐姐在一旁露天直播,为苏州特产带货。执勤的安保人员严阵以待,指着路对面一间临时快闪店的二层喊:“别上去了,不安全!”几个摄影“老法师”已经捷足先登,在那里占据最佳拍照位。

  5月21日午后,苏州老城区姑苏区,号称苏州民间狂欢节的“轧神仙”巡游开始了。一群穿着古装的演员扮演八仙,前方旌旗招展、锣鼓开道,后方舞龙舞狮队壮威。跟随的巡游队伍,由高跷、花鼓、江南船拳、打连厢等22支民间表演队组成,citywalk(城市漫步)两公里,浩浩荡荡。

  一面黄色大旗上写着四个字:赓续文脉。

  轧神仙在苏州绵延八百年。“轧”在苏州话里读作“嘎”,意为挤。相传农历四月十四日是道教八仙之一吕洞宾的诞辰,他会化身乞丐、小贩,混迹苏州阊门福济观中,救度众生。这一天人们聚在福济观,挤来挤去,希望轧到他身边,得到仙气和好运。岁月流转,逐渐地,轧神仙变为融宗教、医药、民俗、花市、商业为一体的庙会活动。

  进入新中国,轧神仙也未曾中断。1956年出生的“老苏州”龚平小的时候,他父亲把他掮在肩膀上去看轧神仙,后来他有了儿子,也把儿子掮在肩膀上去看轧神仙,“轧神仙的文化,就是一代又一代人这么传下来的”。在龚平的记忆中,随着轧神仙规模扩大,从福济观陆续转移到吴趋坊、中街路,20世纪90年代后,终于冲出阊门,变身更大规模的民间庙会。

  八百年风俗,今年有所不同。轧神仙是第六届江南文化艺术·国际旅游节的重头内容,伴随着庙会,同时举办了“轧朋友”相亲大会、“云上轧神仙”直播带货等活动。附近的运河剧场,今年成为开心麻花剧团的常驻剧场,此次为轧神仙改编了专场剧目《“神仙”驾到》。运河剧场外的广场开了神仙花市,在古代,花市也是轧神仙的保留项目,春季虎丘山百花盛开,人们逛完庙会,总会携着一些花草回家。

  这些活动背后,有当地政府的主动推动。主管者希望轧神仙能“轧”来年轻人,以他们喜欢的方式延续狂欢。

  老灵魂正在努力“潮”起来。下一个爆款网红城市,会是苏州吗?

  不入园林,怎知夜色如许?

  傍晚,清风徐来。姑苏区的一座园林里,二十来个人在园中空地围坐读诗,每人手里拿着诗集和圆扇。苏州诗人小海朗诵了自己的一首作品,接着,在协奏曲的悠扬声里,本雅明《单向街》节选、《巨流河》里的烽火家书、简爱与罗彻斯特关于爱与灵魂的对话……在园中回响。夕阳缓缓西沉,树影在人们脸上流转,诗韵弥散在这座百年园林之中。这是“只有春知处”朴园文化沙龙的第一期。

  朴园,一百零八座苏州园林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座,始建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园中既有苏州园林经典的水池、假山、曲径、水榭、楼阁,西式建筑风格也已西风东渐,留下了年代的印记,比如镶在花窗中的欧式彩绘玻璃。因为修缮,这座园林近十年没有开放,直至今年接近完工,即将全面打开。这天傍晚揣着诗集的人们,是首批重访朴园的人。

  如今的朴园,除了将一栋建筑作为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陈列室使用,其余建筑也都将发挥社会功能,其中一栋将作为《艺浪》丛书的编辑部。《艺浪》原是一本创刊于1928年的艺术杂志,美术教育家、画家颜文樑创建苏州美专和苏州美术馆后,苏州美专师生排印校刊《艺浪》,成为民国时期美术界重要刊物。《艺浪》停刊于1947年,七十余年后即将重刊。在此次朗诵会后,朴园计划长期举办文学沙龙,在四季流转中,恍如古典时代的雅集重生。

  举世闻名的苏州园林,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背后有一批带着当代眼光和传播思维的年轻人。

  几年前,江南女孩李闻乐从美国留学归来,走进从小就很熟悉的拙政园,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人们从未见过拙政园夜晚的样子,古人夜里在拙政园是怎么生活的?月色灯影之下,拙政园会显现怎样的模样?当时苏州也有意丰富文旅业态,双向奔赴之下,李闻乐开始筹划“改造”拙政园,将灯光投影和多媒体技术引入其中。2021年,拙政园在夜晚打开大门,跟着导览员,人们小心翼翼地夜探园林,五百年前的月色和灯影重回眼前。

  晚7点,天色刚黑下去,拙政园的院墙上,硕大的明月初升;葡萄架下,蝴蝶和流萤纷飞嬉戏;山坡树丛间,梅花鹿悠闲徜徉;内厅墙壁上,明四家的山水画竟然动了起来,月出东山,飞鸟归林……声光电的加持下,不仅园中角落被点亮,一些已被忽视的景致甚至“重生”过来。如一块嵌入墙壁的“迎祥”石刻,在岁月中已褪色黯淡,如今灯光打上去,两个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不入园林,怎知夜色如许?入夜,荷塘对岸的香洲上,一束灯光点亮方寸舞台,杜丽娘和丫鬟春香现身在花丛之中,咿咿呀呀唱完一曲昆曲《牡丹亭》。歌声甫歇,万籁俱寂,蛙声试探着逐渐响起。

  三年过去,“拙政问雅”夜游项目已经被写进新的园林打卡攻略,今年春节期间一票难求。“这是个非常有挑战性的课题。一边是粉墙黛瓦的拙政园,一边是突破传统的跨媒体艺术。它们经历融合、重组、再构,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李闻乐说。展演使用的设备都是当天布置、当天拆卸,文物古建的安全始终摆在第一位。2023年,“拙政问雅”成为全国首个且唯一一个经过中国世界文化遗产监测中心全流程评估的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活化利用项目。

  “90后”李闻乐2015年毕业于美国汉普郡学院艺术史和东亚文化研究专业,曾在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从事女性主义艺术公共教育工作,回国后参与美术馆和画廊的策展和艺术教育工作。“苏州是一座宝藏城市,有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如何通过数字化传播,用数字场景、展览、艺术来讲述苏州园林故事,我感觉自己有着光荣使命。”她说。

  “创新必须靠年轻人,传统文化不能守旧。”龚平说。他曾任苏州市非遗办公室主任,参与了苏州非遗保护的从无到有,他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得自亲身实践,接地气,不说空话。曾经有一位昆曲老人跟他强调,昆曲不应该用麦克风,也不要用现代舞美,龚平劝他,昆曲一直随时代发展,他所坚持的昆曲样貌也只是他年轻时见到的样子。“你不能把历史中的某个片段,就当作它固定的样子。”二十多年前,白先勇找来年轻演员,改造剧本和舞美,打造出一曲昆剧青春版《牡丹亭》,火遍世界,几乎救活了一个剧种。传统文化创新后的生命力,如此可见一斑。

  龚平有一个坚定的观点,不要哀叹或指责年轻人不热爱传统文化,人们不热爱,是因为生产生活里的确用不到了,失去了与当代生活的联结。龚平还记得,几十年前,传统手艺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很多苏州人手帕上都绣着苏绣的纹样。就连洗脚用的木桶,各地做法都不一样,镇江木匠还会在木桶下面做三只脚,“就一个洗脚的木桶,一看就知道,这是镇江的,那是苏州的”。

  后来,这些技艺都入了非遗。木桶坏了以后,外圈的铁箍就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外地叫滚铁环,苏州叫滚铁箍。再后来,木桶被塑料盆取代,没有铁箍了,才用铁丝绑铁环给孩子们玩,而现在,没人滚铁环了。滚铁环也是一项非遗,归类于传统体育和传统游戏。

  然而做木桶、滚铁环这类非遗并不一定需要保护。龚平说,苏州普查过2900多项非遗,进入各级保护名录的有600多项,进入名录的一定要保护,名录之外则不一定,很多并没有当代价值,记录下来就可以了。烟消云散也是世间法则。有保护价值的那些非遗,也需要重新与当代生活产生联结,才会焕发生命力。

  现在龚平不仅与很多非遗传承人是好朋友,和很多“创二代”也常来往。一些学成归来的非遗传承人子女,愿意回归传统行业,他们带来了新思路,比如将苏绣做成《王者荣耀》手游英雄角色的皮肤,上架第一天销售额突破千万元。

  很多年前,有一位领导问龚平,保护文物和保护非遗有什么区别。龚平回答了八个字,对于前者是“它们还在”,对于后者是“他们还会”。那时,他认为保护非遗,保护的人、技、物,最重要的是人。现在,他的看法变了,他觉得物更重要。在当下的传播环境中,先要让年轻人看到好东西,才能吸引关注,产生兴趣。比如今年爆火的马面裙,有谁知道是谁做的呢?但,这重要吗?

  电影和戏剧的幻梦

  快到金鸡湖畔时,路侧的广告屏上正预告着新节目:英国西区剧场原版话剧《无人生还》、舞剧《杜甫》、话剧《春逝》等剧目将轮番登上苏州舞台。《无人生还》这天晚上在苏州文化艺术中心(简称“苏艺”)的大剧场迎来苏州首演。第六届江南文化艺术·国际旅游节正在进行中,苏艺的新剧目都容纳在其中。

  今年晚春到初夏,4月至6月间,第六届江南文化艺术·国际旅游节在苏州举办。雅韵江南、乐游江南、非遗江南、光影江南、文论江南、璀璨江南六大板块内容让人目不暇接,青春版《牡丹亭》精华本、昆剧《西厢记》、舞剧《只此青绿》、芭蕾舞剧《白蛇传》、粤语话剧《金锁记》、莫言话剧《鳄鱼》等剧目陆续上演。也有热闹的民间盛会,如轧神仙、端午龙舟赛和江南汉服国风秀。

  苏艺位于苏州工业园区,这是中国与新加坡合作的一座现代化高科技园区。苏艺是一座珍珠形状的演艺巨轮,在同一座建筑内部,集合了剧场、影院、音乐厅、美术馆、文化馆等各种场馆。去年,顺应小剧场潮流,苏艺将原先开办餐厅的另一个独栋建筑改造成八个小剧场,引进沉浸式话剧、脱口秀、亲子秀、魔术戏剧、爵士音乐会等演出形态。

  戏剧和电影,已经是当代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资源,体现了城市的文化活力和思想深度,沉淀起新的文化底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们印象里,苏州一直以历史文化名城著称,城市的标签是山水园林、水乡古街、昆曲评弹和吴侬软语,而现在,苏州必须还要有电影展、音乐节、交响乐和网红街。

  苏州有优势,也有不足。苏州位于长三角中心地带,坐高铁半小时可到上海,距离杭州、无锡、常州、宁波等城市都不远。居中的位置和越来越便利的高铁,使得苏州的演出市场强力辐射到周边。每当苏州举办演唱会,长三角歌迷集体出动。社交媒体上有很多攻略,教你早上从上海出发到苏州,看演出、逛园林、吃美食,晚上从容回到上海的家里。而苏州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消费习惯,也深受上海等城市带动。“在全中国要想把演艺做好,一定要深耕长三角,苏州演艺文化也得益于这样一个区位优势。”苏州文化艺术中心总经理张亮说。

  但苏州人不爱夜生活,喜欢早早回家做饭睡觉。这几年有些变化,政府也在助推夜经济,推广夜间文化活动和市集,以及丰富的演出市场。“年轻人生活方式在变化,新苏州人比例提升,苏州文化也变得更加外向,苏州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碰撞和交汇的地方。”张亮说。

  近一年来,整个长三角影迷群体都在密切关注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中国电影资料馆江南分馆。位于北京的中国电影资料馆,是影迷心中的圣地,长期展映各类经典电影和引进外片,那些艺术影片在商业院线很难得见。如今,中国电影资料馆首次在京外落子分馆,江南分馆未来的电影策展和放映,不仅立足于苏州本地,也势必顾及整个长三角影迷的愿望。

  这座场馆即将在苏州古城核心区运河畔开放,紧邻阊门,正是曹雪芹所写“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江南分馆计划6月6日对外营业,拥有4个放映厅,其中最大的一号厅有着满满的“小西天”(影迷以地理位置代称中国电影资料馆本馆)基因,红色的座椅、弧形的舞台,几乎原样复刻小西天一号厅。不同在于,两侧墙壁布置了帷幕的视觉效果,银幕下已经预先安装字幕机,以待为临时引进版权的外国片播放外挂字幕。另两个略小的厅,座椅则是更为清雅的灰色、青色和淡黄色,更具江南风格,其中一间将专门放映国产经典电影,包括戏曲片等罕见资源。

  随着各类影展的创立,看艺术电影已经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影迷群体正在扩大。中国电影资料馆与苏州合作举办了四届“致敬经典·国际修复电影展”,将修复完成的老电影带到苏州。既有国产片如《劳工之爱情》《渔光曲》、外片经典《西部往事》《末路狂花》等,也有苏州题材影片《满意不满意》《小小得月楼》《美食家》等,潜移默化间,苏州的迷影气质正在逐渐养成。

  “苏州是一座与中国电影百年发展同频共振的城市,从中国电影初创时期开始,沿着吴风文脉的苏州文人就将影史文化基因植根在这里。”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孙向辉说,“期待通过江南分馆的建设和发展,助推苏州形成电影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完美融合,更期待江南分馆独具艺术品位的建筑与景观、丰富多样的电影文化活动成为苏州具有人文底色的品牌和文化传承发展的新样态,助推苏州形成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交相辉映、城市气质与人文精神相得益彰的现代城市文化。”

  中国近代电影史上活跃着很多苏州人,《小城之春》的导演费穆、名演员夏梦、《神女》的导演吴永刚等都生长于斯。修复影展培养着苏州观众对艺术电影的喜爱,而江南分馆的落地,将建立一个迷影文化的南方大本营。江南分馆开放后,初步计划是周五、周六、周日常规放映艺术电影,工作日也会策划一些主题放映。

  苏州本土培养的艺术专业青年不多,这限制了本土文艺团体的成长。张亮说,近几年音乐剧发展势头很猛,但苏州尚未指望培养出本地的音乐剧团队,因为中国的音乐剧团队主要集聚在上海。即便以更高的价格引进,他们最终也会奔赴机会更多、同行更密集的地方。

  在商言商,张亮也在探索新的艺术市场方法论。就拿电影来说,当年苏艺的影院是华东第二家IMAX影院,《阿凡达》上映时,排队买票的队伍排了两百米,有外地观众带着帐篷连夜排队抢票,这一部电影票房卖出1000万。苏州影院越开越多之后,苏艺的影院逐渐难见盛况,他们决定逆向发展,放映大量艺术电影、纪录电影等冷门影片,“整个苏州都看不到的在我们这儿都能看到”,后来也承接了修复影展。

  “培养观众和创作者,都是很慢的事。”张亮说,“但苏州的资源越来越丰富,相信未来会成为原创艺术的一个基地,只是需要时间。”

  “网红街”的古与潮

  “苏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结构。比如开始的时候是冷盆,接下来是热炒,热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点心,最后以一盆大汤作总结。”苏州作家、美食家陆文夫在著名小说《美食家》里写道,“这台完整的戏剧一个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领略其中的含义。”

  说起苏州文化,怎能不谈美食?陆文夫曾担任主编的《苏州杂志》,将美食作为重要版块,美食家们在这方天地里写尽了苏州美食的无穷余味。1995年,陆文夫亲自下场,在十全街上创办老苏州茶酒楼,旋即成为苏州菜的重要坐标和一代苏州人的集体记忆。

  老苏州茶酒楼坐落在十全街中段,紧邻两家历史悠久的宾馆,金陵南林饭店和南园宾馆,位置堪称“显赫”。5月下旬,茶酒楼正在装修,外立面挂着“老苏州茶酒楼”的临时招牌,临街大窗沿用了复古的法式玻璃窗。6月初,这间疫情期间歇业的酒楼将原址重张。

  如今的老苏州茶酒楼归属于2022年成立的苏文投集团,2022年11月,苏文投启动茶酒楼的资产重组和市场招商,寻找能做大做强该品牌价值和影响力的合作伙伴,除经济效益外,更注重合作方对于苏帮菜文化的理解,对陆文夫文化体验场景的打造。最终进驻运营的合作伙伴,是苏州烹饪协会会长金洪男领衔的团队。

  金洪男是一位做了三十多年苏州菜的名厨,他1988年拜师学艺,彼时已经感觉到苏州菜地位受到的冲击,改革开放后,各地餐馆大开,菜系分庭抗礼。改革开放前沿的粤菜,一度成为时髦,金洪男所在的餐厅请来一位香港师傅,开出三四万的月薪,当地普通厨师月薪只有三四百。潮涨潮落中,老苏州茶酒楼坚守着正宗苏州菜。

  金洪男也深知,口味总是应时而变。年轻人喜欢的鱼子酱、黑松露,都能为我所用。粤菜、日料等菜系中的烤、焗等做法,苏州菜也会借鉴。菜单上还会有“苏州风尚”一栏,做时兴的网红美食。“不能吃来吃去都是一样的。”几十年前,陆文夫就曾在经典文章《姑苏菜艺》里这么说,任何传统都不可能一成不变。

  新开放的老苏州茶酒楼,将以“陆文夫的一天”为主线,不仅小楼外观复现当年,还将还原陆文夫当年亲临的包间、一日吃食及生活物品。茶酒楼九十年代的一些餐具和烟灰缸被珍藏了起来,将装裱成画,挂在新开业的茶酒楼里。器物已经老旧,但其中的清雅审美不曾过时。更内在的传承,则是陆文夫经营茶酒楼的理念,这里装载着苏州人的一天,也装载着苏州人对食物的极致讲究。

  老苏州茶酒楼重张,是十全街上一个标志性事件。近几年,苏州市正努力将十全街打造成一条网红街,坐落在苏州园林隔壁的这条街,将融汇古典与潮流,有老苏州的生活气息,也有新潮流中的网红打卡点。

  十全街紧邻著名园林网师园。网师园里有一座名叫殿春簃的庭院,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以其为摹本,在博物馆里复制了著名的明轩。如今站在一座露台上,能够俯瞰殿春簃,庭中树木尽收眼底。露台属于一个名叫殿春里的文化空间。

  显而易见,殿春里得名自殿春簃,两者相距仅几十米。殿春里由高琪出资打造,是一个融汇美术馆、人文会客厅为一体的文化空间。这几天,殿春里内部的霓美术馆,正在展出一个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的年轻艺术家的作品。这种展览在苏州不多见,人文荟萃的苏州,却是一个当代艺术的洼地。

  当高琪开始规划这栋建筑的未来时,她打算直面这个问题。“一条街上十家店都在卖咖啡,我们也要卖咖啡吗?”高琪说。她在十全街上走了一圈,找不到任何一家纯粹文化消费的场所。拥有多年产业投资经验的她,决定慢下来,做点任性的事。百年前,苏州曾是中国艺术教育和艺术社团发展的头部地区,颜文樑创办苏州美专,接续了苏州自明清以来的艺术盛兴。但自从1952年苏州美专被合并,离开苏州,本地艺术教育再也没有重回往日辉煌。现在有没有可能接续呢?

  苏州的美术馆不多,民营的更少,高琪看过很多本地画廊,基本还是吴门画派。吴门过于成功,以至于新风格很难出头。这也契合了很多本地人对苏州性格的理解:看似温润包容,内里又过于坚定。“它的内心太完整了。”高琪感叹。

  高琪觉得,苏州必须有当代艺术,霓美术馆里不断引入全国青年艺术家,让苏州人看见。“现在总说要网红、要首店,但我觉得节奏不能这么快。现在最难的事,是怎么让美术馆与当地建立关系。”高琪说,“我们会坚持,并且要产业化,只是这个行业的产业化要难得多。”

  张颖祺的咖啡厅就开在十全街上,她摇摇头:“太卷了。”这天下午,她坐在户外“抠”出来的一排座椅上,放眼望去,一公里的街面已经开了至少十几家咖啡厅,十全街已经成为上海人口中的“小安福路”。前几年,她还没开店时,偶尔会跟朋友去上海和杭州喝咖啡。这几年咖啡文化肉眼可见地在苏州浓郁起来,咖啡厅也成了苏州年轻人的公共客厅和日常“避风港”。

  想要卷,只能靠产品、空间和活动,前段时间,他们自己开发的花窗咖啡在社交网络上小小地火了一把。咖啡师借鉴园林里古代花窗的灵感,制作模具,为每一杯咖啡加上一片花窗方糖。不少顾客带着这杯咖啡,去一街之隔的网师园里,举着咖啡打卡。

  十全街的另一头,汪涛正拿着一把折扇,坐在半月斋里跟客人闲聊。天气热了,他要了碗绿豆粥,正宗的苏州绿豆粥就是这样,只放绿豆和百合,再加上点冰块,一口解暑。作为老苏州人,他一直坚持这么做。作为老苏州人,轧神仙也是他珍贵的童年记忆,每年都跟着父母去。这几天又赶上轧神仙,他在顾客群里回忆,小时候,轧神仙就是“买一只神仙龟龟,摸一把神仙奶奶”。庙会上总有很多卖乌龟、兔子的,带一只小动物回家,能让小孩子高兴好几天。

  在十全街开店五年,他见证了十全街从没落到复兴。就像这碗绿豆粥,也有了时兴的做法,有些店会点缀上红绿姜丝和糯米,五彩斑斓。汪涛也晓得,“固守传统,买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他指指店里的点心,每一样都是老苏州样,但也都有新鲜元素。一切都在变化,古老的苏州文化,正在以新的方式熨帖地进入寻常百姓家。

  像十全街这样的潮流街区正在逐渐增多。譬如乌鹊桥路,新开发的“乐村”夜市迅速积攒了人气,文艺首店、潮流市集应接不暇,可以很艺术,也可以很随性,成为苏州新晋网红打卡点。今天的苏州,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年轻人正以citywalk的方式,在街头巷尾找寻心中的“最江南”。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20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