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31 01:54:17 来源: sp20241231
争议“消失”的课间十分钟
在四年级学生邓凯的世界里,“课间十分钟”这个词汇,特定地指向了教室里的“纸蛙大战”和“橡皮大战”这两项活动。
他常常会在书包里备七八块橡皮,各种尺寸大小的都有。一到了下课,他就和班上同学在座位上互相扔橡皮,互相闪躲。
如果课间要去厕所,只能两点一线地来回。若是被老师或是值日的同学看到在走廊上逗留太久,被记了名,就得写一份检讨书。
他有时候会听大人提起,过去的“课间十分钟”,可以到操场上踢毽子、跳皮筋、打篮球。他并没有很羡慕,他已经习惯了课间不出教室。有时候,上厕所看到有男生在厕所里泼水玩,邓凯也会稍稍关注一下“战况”。
近日,“课间十分钟”的话题屡屡冲上微博热搜。多地学生家长反映,学校不允许学生课间出教室,有的甚至不允许学生离开座位,上厕所则需要打报告。这也引发了新的现象:学生开始“厕所社交”。
不少人呼吁“把课间十分钟还给孩子”。新华社评论称,学校应当把立规定则的心思,更多地用在关爱学生、提升管理水平上,而不是牺牲孩子的课间休息时间,更不能剥夺孩子到操场上跑跳的权利。
争议之下,课间十分钟成了一场“安全”和“自由”之间的博弈。在一桩桩校园意外背后,学校的责任如何界定和划分?安全事件之外,老师的非教学任务越来越多,如何更好地看护孩子的安全?也延伸出对学校空间的讨论:学校这个空间,应该承载何种意义?
“厕所社交”
在河北上小学的叶天天经历过一次长达一个月的“圈养”。五年级,同班同学在课间嬉闹时膝盖着地,摔出了淤青。自那以后,叶天天所在的班级同学每节下课只能待在教室,除了打水和上厕所,不能离开座位。
不能出教室的时间里,叶天天有时在座位上看几眼书,有时看看表,或者偷偷吃零食,剩下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不能活动,叶天天就变着法换姿势坐着,半躺着坐,歪着坐,跷二郎腿,或者靠在椅背上双腿尽可能向前叉开。坐最后一排的同学则是被艳羡的对象:最后一排脚能伸开的空间大。
后来,叶天天发现可以以上厕所的名义出去活动,他就和几个玩伴每节下课都约着出教室。担心被老师发现,叶天天和同伴之间还建立了暗号。有时是咳嗽一声,彼此对看一眼,心照不宣;有时指指厕所的方向,几人默契地起身离座。
但上厕所也有次数限制。每节课间只能申请去一次厕所,会有老师或是班长在教室里记录出教室的同学名单,一旦回到教室,名单上的名字会被画钩,也意味着这次课间没法再以上厕所的名义出教室。
一个月里,几乎每节下课,即便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叶天天也会和同学去厕所待着。厕所旁有一间开了窗的小隔间,平时堆些建材,隔间的墙刚好隔开了楼道,外头行走的人看不见隔间里的人,叶天天和三四个同伴就靠在小隔间的墙上,聊最近玩的游戏,等到了快上课的时间,再往回走。
叶天天发现,那段时间,班上几乎每个课间都空了大半——都以上厕所或打水为名外出透气。相比自由出入教室时,大家在不被允许自由出入时更想到外头走走。
后来,限制出入教室的规定被取消。能够自由出入教室后,叶天天会在走廊上和同学玩弹笔游戏。以走廊的一块方块地砖大小为边界,各自把笔放里头,用自己的笔弹别人的笔,被弹出方块者判输。或是玩盲人摸象,一个人闭着眼,去摸特定区域里的其他人。这些活动在教室里没法完成,一是空间太小,二是老待在教室,叶天天觉得“没意思”。
举措背后是“安全”
厕所社交背后,是学校限制课间十分钟的举措。举措背后,受访者提到最多的是“安全”二字。
邓凯在北京城区一所小学上四年级。在他小学的四年里,课间十分钟无法出教室已经成了一种常态。学校还规定每天进了校门到教室的这段路不能说话,平日,有值周生在校园各个区域监督,若是被发现,会被广播通报。楼梯处没有值周生,这是邓凯为数不多可以和上学路上遇到的同伴聊上几句话的空间。
邓凯说,老师强调这是为了让同学们走路时专注,避免分心发生危险,“老师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强调到四年级,走路不要说话,要注意安全。”
让他苦恼的是,他妈妈希望他在学校能多看看户外保护眼睛,这成了一项有点难完成的任务。有一次,他下了课准备打开窗户看看风景,被窗户的金属栏杆磕碰流了很多血,此后他便避开窗户走,也很少有机会在课间远眺户外了。
邓凯的妈妈李玲表示,曾经有家长向学校提出意见,希望恢复课间十分钟的活动,增加学生的户外时间。学校的答复是,每天的40分钟体育课和午休时间的30分钟上操时间,加在一起的70分钟已经满足了教育部规定的小学生所需要的“一个小时”户外时间。
教育部办公厅于2023年9月开展第7个全国近视防控宣传教育月活动,根据教育部发布的通知要求,各地中小学校需保障学生每天校内、校外各1个小时体育活动时间,鼓励有条件的学校学生校内户外活动达到2小时。
“学校的解释里,70分钟的户外时间,还超过了规定的一个小时。这好像也合理,也没法再多说什么。”李玲说,但她从孩子的口中得知,孩子目前的体育课只有一周三节,有时午休时间也并没有户外活动,“家长没法跟着孩子上学,也没法取证,证明没到一个小时。”
在北京一小学老师陈静婷看来,被限制出入教室后,对于逐渐需要更多私密空间的孩子而言,厕所成了另一个去处。厕所社交出现后,甚至又出现了厕所社交的“VIP房”:越靠里的位置越好,因为空间更私密。“从孩子的年龄性格特点上来讲,他们不希望大人过度地干预生活,希望有自己的私密小空间。但教室就这么大的空间,跟别人说个悄悄话都能被听见。”
虽然陈静婷所在的学校没有限制学生的课间活动,但她认为,“安全”是当下所有学校在教学之外必须考虑的问题。而不少学校存在学校面积太小等客观问题,或许是一些学校限制课间出教室背后的原因。
陈静婷所在的学校是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老校区,一共有五层楼,四层以下是学生教室。课间,学生一般在走廊上玩。学校会建议学生下课不要到操场上玩,一来一回时间太久,也增加了磕碰的风险。陈静婷说,老师会不断提醒课间活动不伤害他人是最基本的行为准则,但推推搡搡和疯跑是避免不了的,碰撞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有室内推搡的,也有在楼道推搡的。”
陈静婷解释,由于北京多数学校使用的仍是上世纪的老校区,不少校区的面积仅能容纳过去人口数量的大小。而这几届的学生和以往相比明显增多。“那个年代一个年级可能就三四个班,但现在已经是6个班甚至是8个班。怎么能解决这些(空间不足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事情。”
为了增加学生的户外时间,陈静婷所在的学校设置了中午午休后的大课间让学生们到操场活动,“但仅仅是玩一玩我们都得错峰。”陈静婷说。
“学校的安全教育反复提,不管是晨检,还是午检。但孩子天性就是跑,就是要撒欢。这两个是悖论。”陈静婷说。
谁的责任?
叶天天爸爸叶伦说,自己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学校的做法。事故一旦发生,有部分家长会选择要么起诉学校,要么整点事儿,“学校除了正常教学任务,还得兼顾这些。”
而在叶伦成长的年代,一下了课,所有人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涌到楼外的空地上。那时候孩子皮实,也不会出什么事都找学校,有的课间活动玩单杠时一头摔下来,额头肿一个大包,“自己认,回家自己抹点红药水就行了,没人说为了这个找学校。”
叶伦觉得,和过去相比,如今的家长维权意识过强。“学校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被家长告上法庭,或者是没事来学校维权来指责老师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学生在学校出事以后,责任如何判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二百条规定:“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学习、生活期间受到人身损害,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未尽到教育、管理职责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然而在实际案件中,教育、管理之责很难明确。记者发现,在学校发生的意外事件中,学校没有尽到安全教育和及时发现意外、及时采取措施的案件中,学校需负担40%至70%的责任。如学校在事前进行了充分的校园安全教育,在事发后及时发现意外并及时送医处理,学校最终需要担责的部分较少,但最终认定学校不担责的案件仍在少数。
据广东省吴川市司法局发布的案件,2021年,六名五年级学生在玩“背人”游戏时,将走廊上另一名同学撞倒致其受伤,最终该同学右股骨骨折,被送至医院住院治疗15天。后受伤同学将六名同学和学校告上法庭,要求其共同赔偿医药费、伙食补助费等合计十万余元。最终,法院根据当事人过错程度,酌定六名同学共同承担50%的赔偿责任,被告学校承担50%赔偿责任,赔偿原告五万余元,其中25000元由学校购买的校园意外责任险支付。
在湖南一起两名小学生碰撞致一人牙齿断裂的案件中,学校提供了学校的管理手册、日常安全教育宣传照片等证据,证明其尽到了对学生的安全管理和安全教育职责,且事发后,班主任及时与学生家长取得联系并告知事发情况,多次组织双方家长沟通。故原告起诉学校承担赔偿责任的诉请,法院最终不予支持。
但学校不担责的案件很少。而一旦有一起意外事件发生,学校需要花很长时间处理。刘静称,但凡有一两个家长较真儿,或者比较有自己的看法,学校就要花非常多的精力来解决这些非教学性的事情。“即便走诉讼渠道,最后学校不用担主要责任,但整个过程学校也会受到一定影响。”
在诉讼案之外,刘静认为,学校采取课间十分钟“一刀切”的举措背后,也存在家校之间沟通不够充分导致不信任从而对立的问题。
刘静所在的学校曾因家长拨打投诉电话而被迫解聘保安。事情的起因是,学校安排了保安在不同放学时段守在门口照看学生。其中一名保安由于受到小朋友的喜爱,经常被小朋友围着聊天。后来有家长打热线投诉称“保安太爱聊天”,各级主管部门都要求对该事件做出回应。最终,学校只能将保安解聘。
陈静婷认为,但凡存在一位家长和学校的沟通不良,就会给老师增添更多非教学任务。她介绍,教师从早上七点到傍晚,在学校的工作几乎一刻也不能停下。从上课到课间看护,其中还需包含判作业和备课。午餐期间学生和老师共同用餐,为了避免孩子出现安全事故,中午下课以后老师就一直在食堂看护。有的班主任有固定的开会时间,有时还得准备公开课。“正常下班时间是4点,但是我从来没有4点下过班,托管班就到5点半,讲课结束以后还要在教室里做卫生消杀。”
即便下班离开了学校,也会有家长来沟通学生在校情况,“私立学校有生活老师和教学老师,非教学任务和教学任务可以分开,但公立学校的老师则必须两者兼顾,在非教学任务的挤压下,老师常常没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完成教学任务。老师的责任像是被无限放大了。”陈静婷说。
课间十分钟下的身心健康
在受访者的描述里,课间十分钟的作用包含提升学生专注力、心理健康、视力和社交能力等。在课间十分钟的讨论背后,也延伸出对学校空间功能的讨论。
在陈静婷看来,课间10分钟可以让孩子大脑得以休息,身体得以活动,缓解上节课的疲劳。“孩子是无法做到40分钟完全注意力集中的。所以40分钟的课堂之后,更要有时间让眼睛和大脑休息。”
心理咨询师蓝莉长期为多所学校提供学生心理健康支持工作,在她看来,课间的运动让身体的骨骼肌肉都能够活动起来,对于身体来说是非常好的放松。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会产生多巴胺,可以帮助学生缓解焦虑和压力的情绪,让身心感到愉悦。
在蓝莉看来,学校不仅是青少年学习的空间,也是成长的空间。在课间与同龄人进行充分的社交,有助于让孩子和同龄人产生更多联结。“在跟同龄人的游戏中,甚至是吵架、打架的过程中,孩子开始在旁人的影响下学会谦让和尊重,学着处理情绪,才会慢慢理解规则、遵守规则,和他人产生更多的情感联结,才能更多慢慢地了解这个世界。”蓝莉说。
在李玲看来,如今孩子对课间外出活动不再抱期待这件事,让她觉得有些“凄凉”。傍晚在小区玩,邓凯总是待到最晚,同伴全都回家才离开。而如今他不再觉得课间出教室是件重要的事,和篮球队的队友即使在课间上厕所时见了面,也只是点头之交,“他再也没有这种想去操场上活动的习惯,班里的活动永远比不上户外。”
相比外出磕碰受伤,李玲更担心孩子的视力。邓凯目前读四年级,已经近视150度了。根据国家卫健委的公开数据显示,2018年至2021年,我国儿童青少年总体近视率分别为53.6%,50.2%、52.7%、52.6%。科学研究显示,每天额外增加40分钟的户外活动时间可以减少三分之一近视发病风险,而每天户外活动时间大于3小时的儿童青少年,近视新发风险显著降低。
但除了体育课和上操的时间,邓凯几乎没有其他时间在户外活动。“外出玩磕碰只是概率问题,课间无法外出导致视力下降却成了必然的问题。”李玲说。
“把课间十分钟还给孩子”
“厕所社交”现象在社交平台上讨论火热的同时,呼吁“把课间十分钟还给孩子”的声音也陆续出现。新华社发布时评称,怕孩子出问题,怕被追责,就采取限制学生课间外出活动这种“省事儿又保险”的方法,实则是一些地方教育主管部门懒政。在中办、国办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中,明确提出要遵循教育规律,着眼学生身心健康成长,保障学生休息权利。而保证孩子享有课间十分钟,改变课间“圈养”现象,需要相关部门和家长互相理解,携手合作。
在安全事故隐患下,不少地区的学校为了保障学生课间十分钟的活动,做了积极的尝试。
刘静所在的学校位于厦门某区的一座山坡上,全校有24个班,每个年级四个班,在厦门的学校面积里是中等大小。学校采取的方法是课间导护:在每个楼层都安排了楼层导护的老师,如果看见冲跑得太用力的学生,老师会及时制止。
下了课,学生们有的会在教室里玩象棋、汉诺塔、24点,也有同学会到走廊上靠着墙聊天,或是在走廊的瓷砖上玩跳格子,也有一些学生爱在走廊上追跑。在刘静提供的照片中,学校走廊大约有两米宽。
学校有两栋教学楼,但凡有学生活动的楼层、操场,都会有至少一名老师导护。即便在学生出现得不多的教学楼架空层,每个课间也都会有一名老师看护。即便如此,刘静说,这也无法杜绝冲撞摔倒的现象。老师在一旁,也只能起到监管的作用,“杜绝是很难的。因为小朋友本身就是好动的。”
按照学校的规定,全校60多个老师都要排班,一天五个课间,有7层楼需要看护,加上操场和架空层的看护,一周五天,每位老师一周基本都会轮到一次。如果有老师导护当日恰巧要出去调研,则要在此之前和别人换班,确保这个时段有人。“我们也会有巡岗的行政人员,会看每个楼层是不是有老师。”刘静说。
刘静表示,虽然这项工作并不计入教师的日常任务评分中,但大家都默默遵守规则,没人敢轻易试探缺席的代价。“这是固定排好的,是教师工作范围之内,必须要做的事情。”
在刘静看来,课间导护的办法,不仅是保护学生,也是保护学校和老师,是学校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做的有效尝试。“你尽到了保护的职责,就能避免很多事情。比如说你导护发现小朋友摔倒了,能立即有相应的措施,不会出现空当的时间。”
此外,也有一些学校采取了分批次下操场的办法,由老师带领着不同年龄段的学生在不同课间下楼,到操场活动。
在刘静看来,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应该出现学生的影子。如果学生长期被“圈养”在班级里,在学校里隐私很少,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如果6年里没有去走过学校的各个地方,没有留下痕迹,不知道学校各处的装饰,不知道学校的完整模样,孩子和学校之间的联结是很少的。对学校的印象只有教室上课,我觉得(校园生活)是不完整的。”
李玲记得,自己学生时期的课间,远比现在孩子的课间要丰富。下课铃一响,整个班的同学都冲到操场上玩耍,跳橡皮筋、抓人的游戏,总是要待到上课铃响再回班级。
在刘静的学校里,有许多高大的芒果树和龙眼树,每个课间,都会有孩子站在树下观察树的模样,也有孩子静静地趴在走廊上看远处的海沧大桥堵车,看着如蚂蚁般大小的汽车一点点地挪动。在刘静看来,这是他们理解和观察世界的窗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叶天天、邓凯、叶伦、陈静婷、刘静、李玲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编辑:卞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