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5 00:12:55 来源: sp20241125
布谷鸟从头顶的天空掠过,叫声高远而悠长。香椿把积攒了一冬的力量与热情,摇晃在崖壁、坡顶上。对于世代生长在川东北村庄的人们来说,笃定地确认春天的到来,大多有赖于春冰的融化、鸭子嘎嘎跳下水,以及在田埂和山岗游走的当口,眼里突然烧进来的一串如火如霞的植物。这种能佐食入药的物种,我们这些粗糙的毛头小孩,最初并不知道它们的妙处。怎么瞧,它们都与我们长在脑袋两侧的耳朵相去甚远,可村里的老人们偏偏要把它们唤作——“折耳根”。
“去撬折耳根了”“大雁坡好多折耳根,快来哦”……这些顺耳的声音在空中一路颠簸,最后撞入我们的耳蜗。我们接住大人递过来的器具,呼朋引伴,一窝蜂地挎着篮子、背上背篓出了门。那些赭红的植物就像神秘的引线,一路扯着我们的脚丫。我们上山、下沟,再上坡,再下坡。走着走着,我们也像那些赭红的植物一样,散落在田间地头,东一个,西一个,弯着腰的,低着头的,趴着身的。带去的工具多是家里不常用的钝锈之器,但我们并不去计较。我们只管走走停停,打打闹闹,仿佛那些春日是平白溢出来的——是多余的赠送。
至于采在我们手中的植物的最终命运,它们是否算得上村庄的一道美食,我们并没有多去关心。我们一只手捏着它们,抚着它们的茎叶,探寻它们深埋土里的根。然后扶着它们的叶和茎脉,连同呼吸到第一口气的泥土,一并扯出来、撬出来、拱出来。然后,我们的筐里篓里,就不只是赭红了。很快有了白,一掐就破的白;也有了粉,低首含羞的粉;还有了青,天蒙蒙亮时云朵的青。还有些好看的色彩,它们就那么相安无事地共存于那些植物的同一枝叶上、茎上、须上。背篓里,折耳根的芳香越来越浓,不知不觉间,黄昏的幕盛大而宁静地张开。我们干脆一屁股坐在那些芳香的一侧,把头仰起来,任万千条金灿灿的光线在我们周围不动声色地铺开。
此时,我们的小名被长辈们隔着一个坡喊上一嗓。我们往背篓里瞧,内心掂量这收获足以对得起一下午的时光,就放开手脚,只管嬉笑、追逐和玩闹了。丢了器具,放了篓筐,去田里摸鱼,沿着沟渠穿梭奔跑,玩捉迷藏,或比谁的水漂打得更多。我们就这样行走在如烟的金色里。
玩乐之后,便要将折耳根送回家中。择去它们的根须,用清水洗过,而后切成齐整的段,撒上盐,再淋上酱、醋和油辣子,搅拌匀净,一道可口的下饭菜便成了。有时贪玩回去晚了,外婆担心安危,免不了要沉下脸斥责一番。外公那时身体尚无大碍,只是他的喉咙里似乎常年烧着一锅沸水。这种时候他总乐呵呵地跳出来解围。他探出双手,嘴里啧啧有声,把我一下午的成果从背上或臂弯里利索地取下来,笑呵呵地揽在怀里,仿佛揽着一个娇嫩的孩子。外婆或许看出了外公的心思,她不再言语,神色轻松下来。还没到开灯的时候,就着房顶亮瓦里挤进来的最后几缕光线,外公精瘦的身体开始围着那些植物转,腾挪移转间,那些植物经过油盐酱醋和葱蒜的加持和浸润,鲜亮起来,大大方方摆在了灶沿上。
灶膛里的火才引燃,晚饭离煮熟尚需一段时间,但我们已齐齐举了箸,立于灶边,开始提前享受折耳根的美味。它们当然也是可以放进锅里和粥一起煮烹的,那是另一种无法拒绝的气味,是一种又软又轻的香。那种轻软的味道,经过火的锻造,可以深潜进米粒里。但外公似乎更偏爱简易的吃法。那些植物在他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随着嘴角的翕动,我看见外公的脸庞在黑暗中发出晶莹的光来。
我坐在外公的目光里,也学着他,翕动嘴角,细细咀嚼,把自己笼罩在折耳根的芳香里。村庄的夜幕正在降临,外婆埋下身子,在灶后拾起又一把干爽的柴火。我默默地等待着外婆抬起头,等待着灶火照亮她脸庞的那一个温馨的瞬间。而那时,那些春天的植物香,还弥漫在我们周围,久久不肯消散。
《 人民日报 》( 2024年04月29日 20 版)
(责编:袁勃、赵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