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5 03:18:51 来源: sp20241125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霍思伊
发于2024.3.11总第113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穿越17.5公里长的锦屏山隧道,不仔细看周围粗粝裸露的岩层,这里和其他隧道没有太大差别。地面硬化过,车很少,隔一段就有闪着白光的地灯和消防设备。但行驶到隧道中段,会有一点不同,周遭太安静了,有凉气和潮气顺着脚底向上爬。此刻,你已置身世界最深地下实验室的入口,头顶是2400米厚的岩层。
这是中国首个极深地下实验室,位于四川凉山锦屏山的腹部,从隧道一侧入口开车到此,只需二十多分钟,但却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地下的辐射极低,和地表相比有上亿倍的差距,而在低辐射的“干净”环境中,可以探寻关于宇宙、人类和世界的终极问题:宇宙如何演化?人类从哪儿来?
2023年12月,中国锦屏地下实验室二期正式投入科学运行,它的全称是“极深地下极低辐射本底前沿物理实验设施”(以下简称“锦屏大设施”),由清华大学与国投集团雅砻江流域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投雅砻江公司”)共同建设。自中国锦屏地下实验室一期建成以来,实验室在前沿基础研究领域,成果不断涌现,已累计发表高水平论文120多篇,其中2篇刊发于《自然》杂志,23篇刊于《物理评论快报》。
最早入驻实验室的两个团队,分别是清华大学中国暗物质实验组(英文缩写CDEX)和上海交通大学粒子和天体物理氙探测器实验组(英文缩写PandaX),他们一直在地下捕捉人类看不见的暗物质“幽灵”,如果真的发现,绝对将引发一场物理学革命。现在,虽然物理学的未来还具有不确定性,但至少在锦屏地下实验室,能清晰地听到宇宙的微弱声音。
从“游击队”到“正规军”
四川凉山,雅砻江从青藏高原一路奔腾而下,撞上“两峰连列如屏”的锦屏山。气势如虹的江水被打出了个弯,弯出了150公里的大河湾。河谷深切,天然落差达300多米,成为水力发电的最好条件。锦屏一级、二级水电站就在锦屏山两侧隔山相望。在这之间,截弯取直,两条平行的超长交通隧道从山体腹部深处穿过。工程人叫它们A、B隧道。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天,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暗物质团队成员无意间看到锦屏隧道贯通的新闻。这条令人“激动不已”的新闻说,隧道最大埋深2375米,埋深大于1500米洞段占隧道总长的73.1%。
当时,从北京、安徽的煤矿,到河北的金矿,秦岭隧道,岳骞四处寻觅矿井和隧道已经有四五年了。他是当时清华大学暗物质实验组负责人,也是2009年成立的CDEX实验组负责人。暗物质和暗能量是当代物理学头上名副其实的“两朵乌云”,至今仍是最前沿的领域。物理学家早就发现,宇宙中,人类已知的物质只占宇宙质量约4.9%,更辽阔无边的宇宙画布上,还有一类神秘物质约占26.8%,它们不发光,也不参与电磁相互作用,很难被我们“看见”,因此被称为暗物质。
为了探测到暗物质,人类努力了100多年,至今还没有结果。物理学家们没有放弃。他们把探测器放到地下一个安静角落里,探测器内设一个靶标,如果靶物质与暗物质相撞,就会从中获得一点极其微小的能量,然后转化成人类可以识别的电、光、热等信号。岳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原理虽然简单,实验难度却非常大,因为暗物质仿佛“幽灵”,和普通物质相撞的概率极低。即使大型探测器,等上一整天,也未必能遇上一次碰撞。
相比之下,从宇宙进入地球的大量射线和周围环境辐射中的放射性核素,平均每天和靶物质的碰撞就能达到上亿次。“我们不是看不到信号,是看到了太多的信号。要在海量的干扰信号中发现极少的暗物质信号,无异于大海捞针。”岳骞说。
在地面“清干净”宇宙射线很困难。意大利国家核物理研究院的物理学家马可·塞尔维有一个经典形容:从地球表面探测暗物质,就像在人声鼎沸的体育场里辨认一个小孩发出的微弱声音。所以,实验室最好建到极深的地下去。那里,厚厚的岩层对宇宙射线有阻挡效果,实验室所处位置越深,宇宙射线越少。
国际上地下实验室的选址无非两种:矿井或隧道。中国锦屏地下实验室主任程建平是锦屏一期、二期项目的负责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锦屏之前,中国没有自己的深地实验室,清华大学早期的暗物质实验只能借韩国实验室几平方米的空间进行。“受限于实验场所,中国的科学家只能参与别人的基础研究,无法成为主导者。”
此前,国际上有名的地下实验室如意大利LNGS、法国Modane和美国DUSEL深度都在1100~1700米之间,最深的加拿大SNO地下实验室也只有2100米。2009年3月,岳骞第一次进入锦屏山腹部,隧道的施工还在收尾,由于埋深大,渗水多,隧道里到处都是积水,“就像行驶在河里”。他此行有非常重要的任务:在山体内最深的地方取一块岩石样本,带回实验室检验,看它“干不干净”。
后来的检验结果表明,锦屏地下实验室接收到的宇宙射线量是全世界最低,仅为地表的一亿分之一,比意大利LNGS地下实验室小100多倍,比岳骞以前工作过的韩国Y2L地下实验室小几千倍。“样本周围的岩石也非常干净,其天然放射性核素含量比北京地表环境辐射的几十分之一到几百分之一还低。”岳骞说。而且,相比他此前咨询过的矿井和隧道,锦屏的科研条件也符合要求。前沿研究对环境要求很苛刻,除了深度,还要有足够安全的工作环境,稳定的电力供应等后勤保障。
负责锦屏水电站开发的国投雅砻江公司,当时还叫二滩公司。2009年5月8日,清华大学与二滩公司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双方决定共建中国首个极深地下实验室。选址利用了施工时做岩石力学实验的一个小实验洞,在此基础上扩挖出约4000立方米的空间,到2010年底,实验室一期投入使用,中国自主的暗物质探测实验也从无到有。
但仅仅从无到有还不够。实验室运行到2014年,程建平开始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是否继续建设二期?清华和上海交大实验组的实验进一步升级,需要更大空间。更多实验团队也纷纷提出需求,希望利用极低辐射的环境开展研究。但同时,一个现实难题摆在了面前:经费从哪儿来?
他打了个比方,“以前我们在这里盖了一栋住房,清华和上海交大团队合住在这儿。现在,国内外其他科研机构也需要这样的条件,所以,我们得扩建出一个小区。问题是,小区还要‘七通一平’,水、电等公用基础设施都需要巨大的经费投入”。而且,留给他的决策窗口期很短:锦屏水电枢纽的所有工程都进入收尾阶段,他必须当机立断,否则等施工队全部撤离、机械设备也被搬走,此前打好的很多辅助隧洞全部回填,要想再建,重新招标,成本会更高。
“当时真的非常焦虑和纠结。”程建平说。他还是决定再往前走一步。2014年8月,清华和国投雅砻江公司再次签署共建协议,双方约定各自自筹经费,把二期的实验洞扩挖出来。
幸运的是,2017年,该项目入选国家“十三五”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十个优先启动项。2018 年底,获国家发改委批复支持建设。自此,锦屏地下实验室二期正式升级为“锦屏大设施”,并于2020年12月开工。2023年底,“小区”的“精装修”基本完成,实验室二期开始投入使用。“以前我们相当于游击队,现在是国家正规军了。”程建平说。
打造世界最“洁净”的实验室
从一侧洞口开车进入A线隧道,行驶到约9公里处再向南,拐入一条坡度很大的辅助隧道,就可以分别前往二期新挖的四个实验大厅。与一期相比,二期的实验室空间扩大了近80倍,可利用空间超30万立方米。
和裸露着岩石原始面貌的交通隧道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进入二期实验厅,入眼都是温暖明亮的米黄色,光洁,细腻,紧密又贴合地包裹住四周的洞壁,且随原始的岩层凹凸起伏。
完工的中国锦屏地下实验室二期A1厅,洞壁上覆盖的米黄色涂层是锦屏独创的“防水抑氡”层。图/受访者提供为避免长期在地下工作的人心理压抑,清华大学特意找美院老师进行视觉设计,将实验室环境打造成暖色系。但涂层不只是为了装饰,它是二期建设施工中最大的挑战。“它的表面要做到光滑和洁净不沾灰,因为灰尘里也有放射性核素,会对实验环境造成污染。”锦屏地下实验室管理局工程技术部副主任李宏璧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人类生活环境中本来就存在的辐射,又称为本底辐射。物理学家们发现,暗物质探测的“头号敌人”宇宙射线被消灭之后,“身边的敌人”成为影响实验结果的关键。
氡气是一种由放射性核素镭-226衰变而来的惰性放射性气体,会不断从岩石、土壤以及山体裂隙渗出的水中逸出,建筑材料中的放射性核素也会衰变成氡气。这些无色无味的污染源不仅影响实验运行,如果浓度过高,还会对人体产生伤害。因此,为了尽量减少环境辐射,二期建设者的首要任务,就是“防水抑氡”。
李宏璧介绍,实验室墙面的米黄色“防护服”虽然厚度仅10厘米,却由10层结构组成,采用了很多放射性受控的非常规材料和工艺创新,攻克了一系列技术难题,整合而成的“防水抑氡”方案是世界首创,对山体围岩释放氡气的抑制率达99%。
设计方案时,控制本底的一个核心原则是减少混凝土用量,这源自一期建设中的教训。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研究员曾志是锦屏地下实验室低本底组负责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一期时,给我的任务就是选水泥,当时工程紧张,现场只用两种水泥产品。做了实验才发现水泥自身的本底也很高,尤其混凝土原材料中有一种纳米添加剂,放射性本底特别高。”曾志总结,最初以为是来给暗物质研究“做好低本底服务”,结果发现,本底控制是深地实验室的一个核心能力。
到二期建设时,清华团队变得更小心谨慎。所有施工材料必须经过清华的低本底检测合格后才可以进场,不达标就要更换材料,或和厂家一起联合研发。对工程人来讲,这一要求是首次听说,也就意味着一切要从零开始。
主要施工单位中建三局的锦屏大设施二期项目总工程师谭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最难的是材料选择,有很多不确定性,如果一直找不到合格的材料,还会拉长工期。很多自然形成的无机材料,辐射没法人工控制,只能通过海量筛选,去碰运气。“比如砂石,工程项目采购砂石的运输距离一般不超过10公里,但我们筛选了几十家砂石料厂,最终选择了离锦屏地下实验室100多公里远的一个厂家,运费比购买材料的成本还要高,真的是不计代价。”
但建好一个“洁净”的房子后,降低本底的过程仍没有完成。环境中的材料都含有放射性核素,能发出光子、中子等辐射,也需要屏蔽。为此,实验人员还要在探测器外建立屏蔽体。CDEX实验组的探测器已经升级到第三代,屏蔽体材料也在不断更新。曾志说,第一代核心屏蔽材料是铅和铜,后来发现国产铅的本底太高,而进口的罗马老铅又成本太高,第二代开始就尽量少用铅,用更干净的铜来取代铅。
到了第三代,实验组将探测器直接裸浸于一个1725立方米的巨大液氮罐中央,“这一步的技术挑战非常大。”岳骞解释,液氮很纯,比铜和铅干净得多,但因为密度较小,要想起到同样的屏蔽效果,液氮罐要做得足够大,这也是升级后的实验需要更大空间,只能在二期实验室内进行的原因。
对上海交大PandaX实验组而言,探测器内部的本底更加防不胜防。刘江来是上海交通大学李政道研究所和物理与天文学院教授,也是PandaX实验组的发言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探测器材料本身也在不停地向外释放本底辐射,其中最让人讨厌的三种本底是氪、氙和氚,这些放射性气体杂质均匀地分布在探测器里面,到现在也不完全清楚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还表示,PandaX实验组每天采集的数据大概是100万个事件,运行一年之后,最后筛选出的疑似暗物质事件也就是2~3个,但即使这2~3个事件,最终也有99%的概率是本底事件。实际上,再去分析这2~3个事件分别来自哪个本底是很难的,但如果不清楚这点,这些信号就可能被误认为是暗物质信号。“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理解每一种不同来源的本底,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程建平看来,宇宙射线趋零之后,过去忽略不计、极其微小的本底都凸显出来了,“结果发现到处都是本底”。
捕捉看不见的“猎物”
离2024年春节还剩一周多,PandaX实验组的博士王秋红仍在锦屏地下实验室值班。每天上午,他从监测运行的办公室出来后,小心地向下走过几段弯折的陡峭楼梯,就站到一个900多立方米的巨型水罐面前。
如果从水罐顶部向下看,就会发现罐中的水闪着蓝色的光,这是水达到极高纯度时的样子。王秋红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实验组正对Panda-4T探测器升级改造,重新灌水进去。这些滤过的超纯水是很好的屏蔽体,水的中央,就是实验的核心设备——4吨量级的液氙探测器。
这是上海交大PandaX实验组的第三代探测器,位于锦屏地下实验室二期的B2实验厅,在隔壁的C1实验厅,清华大学CDEX实验组的第三代高纯锗探测器即将组装。同样是探测暗物质,两个探测器的靶物质不同,采用的技术路线也截然不同。
理解这种区别之前,首先要清楚暗物质探测的理论依据。到目前为止,人们其实不知道暗物质究竟是怎样的粒子,最主流的候选者是一种弱相互作用大质量粒子(英文缩写WIMP),即只通过弱相互作用力和引力,与其他普通物质发生微弱作用。根据理论模型预测,其质量可能在十亿电子伏特(GeV)到万亿电子伏特(TeV)间。由于理论计算出的WIMP粒子数量刚好与宇宙学观测得出的暗物质密度精确吻合,科学家们觉得,这不可能只是一个巧合。所以,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起,WIMP一直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的理论之一,人们称之为“WIMP奇迹”。
正在建设中的CDEX液氮恒温器。图/受访者提供因此,暗物质直接探测实验基本以WIMP理论为出发点,去扫描理论预测暗物质所在能区。以PandaX实验组为例,刘江来介绍,其探测器扫描的暗物质质量范围是5 GeV~10 TeV,至少横跨3个数量级。目前,全世界的实验组虽然都还没找到暗物质,但随着精准扫描过的范围越来越大,至少排除了很大部分可能区域。“更形象地说,就是界定了暗物质的‘亮度’上限。”刘江来说。
他认为,探测这样极其稀有的事件,不同实验技术路线间“拼的就是灵敏度”。PandaX实验探测器选用氙作为靶物质,是因为氙的灵敏度很高,与暗物质间有更大的碰撞概率,探测器比较容易升级,也有更多的手段可以抑制本底。
清华大学暗物质团队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另一个方向。岳骞回忆,早在2003年,国际上几家实验组在研究中高质量暗物质时,他们就发现,暗物质候选者覆盖能区可以很宽,轻质量暗物质的研究在国际上尚属空白。经详细计算模拟后,确定这条路线是可行的,清华团队就决定另辟蹊径,将暗物质实验扫描重点从几十GeV量级以上的区域转移到10GeV以下,甚至数十MeV量级(百万电子伏特),扩展暗物质探测的质量下限。“所以我们组建了世界上首个高纯锗探测器团队,因为这种探测器对轻质量区间很灵敏,可以记录到非常小的能量引起的信号,探测更轻的暗物质粒子。”
两个实验组都在各自能区给出了当时国际上最灵敏的实验结果。岳骞解释,如果探测器内一个靶原子核是一个猎人,猎人越多,捕捉到暗物质这一猎物的概率就越大,为了提高灵敏度,探测器升级的思路主要是扩大靶物质体积和有效质量。
中国锦屏地下实验室二期的上海交大PandaX液氙暗物质探测器。图/受访者提供从最初的CDEX-1、CDEX-10,到正在建设的CDEX-300,三代探测器内的高纯锗质量从1公斤、10公斤增加到300公斤。另一边,从PandaX-I、PandaX-II到PandaX-4T,三代探测器使用的液氙分别从120公斤、500公斤扩大到4吨。未来,两个团队的探测器都会往更大量级走,但当到达一定规模,仍没有发现暗物质,而需要的资金已达到几十亿元,甚至上百亿元时,会面临一个同样的困境:面对一个非常不确定的未来,科学家们该怎么抉择?
这是所有前沿研究都要面临的选择。岳骞说,CDEX探测器可以“一机两用”,同一个探测器获取的实验数据中,低能区数据做暗物质分析,高能区用作中微子研究。相对发现暗物质,中微子性质研究是一件更有确定性结果的事。
实际上,由于一直没有找到暗物质,WIMP理论近几年在国际上遇到很多质疑。人们在想,是不是暗物质比WIMP粒子更轻,或者更重?“大家很焦虑,但我始终认为,从科学审美的角度,WIMP是一个很优雅的模型,它背后的理论很简洁,能同时解决n个问题,比如暗物质在宇宙质量中的占比、标准模型缺陷等,如果说整个物理学是一块拼图,WIMP能同时拼上好几块未知的部分。”刘江来说。
故事的另一种可能结局是,一旦发现暗物质,将彻底改变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把宇宙中一个未知窗口完全打开。“本来只能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看外面,结果突然变成了一个360°全景的房间,人类眼中的世界就会变得大很多。”岳骞形容。
寻找终极问题的答案
所有人类想要研究的终极问题中,最终极的问题只有一个:归根结底,我们从哪儿来?
锦屏地下实验室不只面向暗物质研究。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牵头的国家基金委重大项目锦屏深地核天体物理实验(英文缩写JUNA)于2021年1月开始进场实验,经过四个月测量后,获得了世界上精度最高的测量结果,首批成果中的一项于2022年10月发表在《自然》杂志上。
核天体物理在研究什么?宇宙刚诞生时只有氢和氦,但138亿年后出现了更多元素,碳、氮、氧……这些元素构成了地球、物质与人类。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研究员、JUNA首席科学家柳卫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如果宇宙是一口大锅,里面不断地烹调着各种物质,今天的世界就是烹调的结果。核天体物理,就是在地球上模拟这口大锅,构建迷你宇宙,JUNA就是一种尝试。
中国原子能院JUNA核天体物理加速器实验装置。图/受访者提供他进一步解释,无论是原初的宇宙大爆炸,还是恒星的演化,都是一个特别剧烈的过程,背后的驱动力就是原子核反应。JUNA模拟宇宙的思路,就是利用自主研制的世界上束流强度最大的深地加速器,用一个原子核去撞击另一个原子核,然后生成一个新的原子核,去测量这个过程中反应产生的不同元素。和暗物质信号一样,产生不同元素的反应信号也非常微弱,所以为了排除宇宙射线的干扰,加速器也被放在了锦屏地下实验室,这就是“从大山深处仰望星空”。
深地物理之外,深地医学研究也在锦屏实验室展开。早有研究证明,肿瘤发生的风险随着辐射增强而增加。那么,极低辐射刺激之下,肿瘤是否会发生不一样的改变?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深地医学中心研究员吴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2018年,华西医院率先在吉林夹皮沟黄金矿井下1410米处建了一个小实验室,把人类肿瘤细胞“放下去培养”,很快发现细胞的生长变慢了。
2022年,同样的实验在锦屏地下实验室进行。培养一个月后,肿瘤细胞出现了增殖减缓、迁移能力减弱和细胞周期阻滞等现象。吴江解释说,锦屏的实验结果表明,极低本底辐射环境下,肿瘤细胞的生长和转移能力都在下降,这对于肿瘤治疗是一个好消息。
华西医院团队进一步研究还发现,肿瘤细胞对一线化疗药物顺铂的敏感性增强,吴江分析说,肿瘤治疗的一个拦路虎就是耐药性,这项结果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未来,产生耐药性的恶性肿瘤病人或许可以到地下中转一下,重新对药物敏感。“甚至是否可以考虑在地下建立临床试验基地,以延长恶性肿瘤病人的生存期?”
锦屏地下实验室的定位,是一个综合性重大基础科学研究平台,也是一个开放共享的大科学装置,以深地前沿科学探索为主要方向,覆盖粒子物理、核天体物理、宇宙学、深地医学、岩石力学等多个研究领域。
“锦屏大设施”建成后,首批进驻的实验项目组已达到10个,来自清华大学、上海交大、中国原子能研究院、四川大学、生态环境部等单位。程建平说,下一步,计划以锦屏地下实验室为平台,提出“锦屏深地中微子和暗物质研究”国际大科学计划,展开几个重大的国际合作项目。“我们怀着积极的态度拥抱世界,以后会定期召开围绕深地前沿科学的研讨会,吸引全世界更多研究领域的科学家关注中国,来到锦屏。”
开创校企合作先例
作为校企合作共同推动基础研究的样本,锦屏地下实验室的共建模式一直被多方关注。2009年,清华大学第一次向国投雅砻江公司提出建设深地实验室的建议时,对后者而言,这是一次艰难的决策过程。
锦屏地下实验室管理局副总工程师申满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企业自身的经营比较困难,又是水电工程建设和资金投入的高峰期,面对陌生的物理学领域,实验室建设会不会带来额外的安全风险,“公司决策层确实面临很大的压力”。
安全风险是最大的顾虑所在。李宏璧解释,挖锦屏山隧道时,因为埋深太大,实测最大地应力达到了113.87兆帕,“相当于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形成的压力”。这种压力把岩石挤压得很紧密,岩石储藏了很大能量,会像炮弹一样突然弹射出去,这就是岩爆。“在挖锦屏山A、B隧道的过程中,我们一共遇到了1000多次岩爆,几乎每天都有,一次强烈岩爆发生后,1000多立方米的岩石直接垮下来。”
另一个威胁是高压大流量突涌水。工程区深部裂隙发育,地下水丰富,水压大,突涌水点多且流量大。“开挖时如碰到一个大的岩石裂隙,可能瞬间产生非常大流量的水往外涌,你能想象在1000多米高的水压力下,水突然喷射出来的情景吗?水流能喷射50~100米远,产生如同飞机发动机一样的巨大轰鸣声,水像刀一样,岩石都能切碎。”李宏璧形容。因此,在申满斌看来,最终能促成合作,得益于国投雅砻江公司对基础研究的重视及社会责任感。
长期以来,国内校企科研合作,多集中在可以更快产生经济效益的应用研究领域。程建平认为,企业支持大科学装置建设,锦屏并非独一份,但企业一般都是给予场地便利或提供一些道义上的支持,像国投雅砻江公司与清华大学这样共同发起、共同出资、共同建设,这么深层次的合作,是绝无仅有的。
2023年12月,锦屏地下实验室管理局局长李名川撰文总结校企合作经验时写道,自2009年一期建设以来,国投雅砻江公司将水电站原有洞室无偿划转作为实验空间使用,主动出资开挖扩建实验室,还投入专门的团队参与实验室运行管理。二期投用之后,大量公用基础设施每年的运维,也是该公司在做。
程建平进一步分析,这种深层次的合作,对基础研究而言,收获的不仅是资金和相关资源的支持,更关键的是国投雅砻江公司在工程技术上的优势和经验,“如果没有他们的参与,项目会遇到很多挫折,建设周期可能会延长五年,甚至十年”。
“我们比科学家更擅长的,一是工程建设方面的高效组织和管理能力,比如将清华的设计方案有效转化为施工方案,组织进行多项技术攻关;二是对实验室本身的运维和安全管理。国投雅砻江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锦屏地下实验室管理局,根据实验室管委会授权,负责现场管理。”申满斌说。2009年,清华大学和国投雅砻江公司共同组建了实验室管委会,由校企双方实质上共同管理锦屏地下实验室。但面向未来,双方继续亲密合作面临一些体制机制上的挑战。
申满斌指出,“锦屏大设施”作为国家发改委批准的重大科技基础设施,项目法人仅有清华大学一家,理论上说,相应的运行保障和管理责任应由法人单位承担。但实际上,锦屏地下实验室的共建模式是事实上的“双法人制”,不同于常规的“单一法人制”大科学工程,因此,从实验室可持续运营的角度,如何突破现有的科研管理政策和体制机制,解决国投雅砻江公司后续身份上的合法性问题,让企业在实验室发展中更充分发挥作用,还需要继续探索。
程建平也透露,近期,正和国家有关部门研究探索建立更具可持续发展能力的“锦屏模式”,将校企共建优势进一步延续。“锦屏地下实验室是当前中国科技体制机制改革创新的一个缩影。”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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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付子豪】